劝君莫惜金缕衣
十一年了,那个养育自己,教导自己,陪伴自己的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心里钝钝的疼。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搂着他说,缕儿不怕,有娘在,绝对不会让人欺负你;也再不会有人陪着自己漫山遍野的疯跑了……
母亲,缕儿……好想你。
脸上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滚烫的液体被山风吹进心底,转瞬化作透骨的冰凉。伸手摸一把,手心手背,全是泪。
缕儿……
临终前,母亲拉着他的手如是说,你是潜龙,不应该困在这方寸之地,走吧,去寻找属于你的天空。
可是母亲,没有你,哪里的天空,都很冰冷。
你又说,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让人欺负了去。
可是母亲,没有你,也就再不会有可以依靠的温暖怀抱。
母亲啊……你终还是跟父亲在黄泉下相见了吧?
当初一度死生契阔,你冒着杀身的风险做下大逆之事,只为那一段偕老的心愿;远离权倾天下的荣华,情愿来这清苦的地方,也只不过是渴望与恋人生生世世相守。如今,你总算如愿了,该安心了吧。
你为了父亲,真的纵死也无憾吗?
情之一字,到底为何?
这般虚无缥缈,终不过是海市蜃楼,水月镜花,你为何如此痴迷?
母亲,你真傻,真的!
缕衣擦净了眼泪,站起来。山风吹乱了垂在他身后的乌发,锦缎般的青丝在空中飞扬,像极了张臂欲飞的雏鹰。
不拘礼数,所以不曾结庐,也未戴孝,小小的少年依旧是一身旧白袍袂。白色衣料被晨风吹的猎猎作响,在山峦之间回荡着浓重的忧伤。
太阳出来了,金色光芒从后山一点一点挪过来,照在山间凄凉的荒冢上,也为青石的墓碑镀上淡淡神光。
碑石上没有碑文,没有墓主的姓名,也没有墓志,只有一首短短的绝句。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那是,母亲与父亲,长相守的誓言。
葬入皇家陵园的,不过是母亲的衣冠,母亲的遗体,早已被他偷偷的火化,重新起了坟,与父亲合葬在一处了。
他没有留下任何关父母名讳和身份的暗示,只有千秋不变的心愿。
朝阳的光辉温柔流连在苍青的墓冢上,墓前的菖蒲白的耀眼。
缕衣重又跪下,对着那束菖蒲重重叩头于地,然后起身,留恋的看了最后一眼,转身,毅然离开。
这里已经再无不能割舍的思念,那么,母亲,儿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
有朝一日,待儿可以俯仰苍生,睥睨天下时,再来看望母亲!
抬起手来撩了一下被风吹散的长发,缕衣的背影被初晨淡金光华定格成最美丽的剪影。那一抹纤细的身影在清晨的一片山花中中渐行渐远,留下一道优美的痕迹,终于消失不见。
远远地,传来一声骏马的长嘶,隐约透露着缕衣的未来,那是,朔州边关烽火硝烟的生涯。
—————完——————
第 31 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朔州城外,远山峰峦起伏,孤独的蜿蜒在沙海中。四野寂静,天幕高挂,猎猎朔风穿身而过,凛冽地直扑孤城而来。山高月小,残月的清冷芒辉惨淡笼罩着孤独的城墙寂寞的人。
离开神京已经整整七年了,不知母亲坟茔上的荒草,是不是已经有半人高了……
率众守夜的缕衣戎装立在城垛上,怔怔望着天际孤月,心底涌出难以言喻的叹息。自从七年前离开永陵,投奔护国将军夏钧雷帐下,就再也没有回去,不知九泉下的母亲,会不会憎恨自己的不孝。念及此处,心头的惆怅更浓了,终是脱口逸了出去。
“缕衣为何叹息?”身后突兀的传来低沉音色,像午夜里低徊的风,带点沙哑,却很悦耳。
缕衣立直身躯,回转头去。月下,那人的铁甲反射出粼粼月光,衬的身材越发挺拔。
“一苇。”缕衣勉强笑笑“我没事,有点思乡而已。今日……是家母的忌日……”
少年眉间隐现的忧郁令牟一苇心中一痛,不禁失神在那忧伤的笑容里。
皎洁的月光下,少年平凡的容貌却散发出清冷而妖丽的光芒,那双眸里带着寥落的风华,足以吞没月亮的微辉。
记得当初,也是这样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抬起刹那,无限妖媚却又那般蛊惑人心,瞬间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从此眼中心上,再也放不开。
那时西秦趁新帝根基未稳前来偷袭,企图拿下朔州,打开大周门户。双方就在大漠上大开杀戒,血染疆场,直打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还是以大周取胜告终。
事后论功,有一浑身浴血的少年越众而出,献上一只被血浸透的布袋,打开一看,满满全是人耳!
众将悚然,惟独少年容色不变,口称自己每杀一人,便取其左耳为证。差人验点,袋中果然不多不少,有人左耳整整二百。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是他确实办到了。战场上的杀戮一向野蛮残酷,能存活下来已是不易,更何况还从容不迫的完整剁下二百只左耳,无一残缺,无一差错,这又该是何等的镇定自若,果敢无双!
于是,在众将叹服下,这个只有十五岁的瘦弱少年,被破格任为校尉。
这勇敢少年正是金缕衣。
从那时起,牟一苇便欣赏起这个少年,三年来,几番出生入死,两人的交情也越来越好。战时一起冲锋陷阵,闲时共同把盏言欢,相处融洽。
可是相识那么久了,一苇始终都看不透,眼前这个少年,究竟生了一颗什么样的心?
冷静,睿智,残酷,倔强,有时让人觉得可怕,有时又寂寞的让人心疼。可无论怎样,那个人,始终伴随着致命的吸引,像是天生的妖魔,邪恶而美丽。
一苇知道,其实自己,早已沉沦。
“一苇!”缕衣拍了拍牟一苇坚实的肩膀,“在想什么?”
“……没什么。”意识到自己失态,牟一苇慌忙收回神思,问缕衣“今夜你当值?”
“不错。”
“可有什么动静?”
“没有,不过……”缕衣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一苇,你不觉得,轩辕宸这几天实在太沉得住气了吗?”
“恩”牟一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巡夜小心些。”
听了这话,缕衣微微笑了。
夜里的寒气腾了起来,将缕衣柔柔包裹在中间,城头上的火把明明暗暗照在缕衣脸上,那容颜仿佛雾里看花,亦真亦幻。
一苇觉得心脏似乎被重重的敲了一下,顿时漏跳几拍,突然就想这么冲上去护着眼前的人,搂在怀中好好怜惜……
咬牙忍了几忍,终于还是生生克制住了。一苇不禁苦笑:
也许马革裹尸之日,我会告诉你,我的心。
缕衣啊……
再抬头时,那个对他微笑的少年已经快步消失在夜色中,枕戈待旦的生涯,总是将许多美好一错而过,再回首时,怅然若失……
也许朔州城支持不了多久了,万一一苇战死沙场,缕衣,你会不会为我难过?
牟一苇仍然站在城头,目送少年离去的背影,心中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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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孤烟,落日长圆。
长风万里,戈壁扬尘。千骑乘风呼啸而来,席卷了漠外一天一地。马蹄下震颤的大地轰鸣着,有如奔雷骇电,与骏马嘶吼声,战鼓敲击声,金铁交鸣声交织成一片,杂乱的横陈在周夏战场上。
周垂拱十八年,夏武定二十七年,夏朝内部储位之争日趋白热化。夏君为息内患,下旨分别册封三子为帅,各统一军奔袭邻国,择功盛者为储。
同年,周夏十年和约满,夏王次子轩辕宸挥师攻打周朝,周朝苦于内乱,毫无防备,夏军一路势如破竹。
四月克历州、泾州,五月攻下牧野,直扑朔州。
朔州告急!
轩辕宸围城已经第十七天,城中孤立无援,举步维艰。朔州守将夏钧雷死守城池,全城军民同仇敌忾之下,才勉力维持到今天,只盼着援军速至。
只可惜,眼前的北夏宸王已经不是十年前初出茅庐的轩辕宸了。十年辗转征战已使他历练的更为智勇无双。此番周夏对阵,轩辕宸运筹帷幄,呼吸间,便是翻云覆雨,几乎战无不胜,纵横无敌。
夏钧雷用兵太过谨慎,行事偏于中规中矩;而轩辕宸则不拘一格,往往出奇制胜。斗智斗力之下,大周的战神夏钧雷竟吃了不少苦头,接连败退回朔州,若非有智囊牟一苇从旁相助朔州也难以保全。
轩辕宸也不急于攻城,只是围了城,切断周军粮道,耐着性子和夏钧雷慢慢的耗,一时双方僵持不下。
起风了。
春城无处不飞花,这漠外边城,也逃不过宿命轮回。虽然塞外天气仍旧略寒,却挡不住春回人间。边塞的春天,虽然没有满城飞花的颜色,却有漫天杨絮翩跹乱舞,像下了细细的,一场雪,颠倒红尘,低诉着春的惆怅。
黎明时在城上换了班,缕衣步行回营。一路吟赏飞絮,收拾心情。
轻快的脚步忽然顿住,路边,飞絮尽处,一人负手而立,微微浅笑。
“一苇?”
那人脸上笑意加深,伸出藏在背后的手,一个精致的小酒坛出现在缕衣面前。
“走吧,去喝两盅。”
缕衣笑了笑,问“夏军围城,你竟有这等闲情?”
牟一苇剑眉飞扬。“今日轩辕宸不知为何也悬了免战牌,而且我们也收到了好消息;霸州刺史的援军离此只有三日的路程,知道我们城内缺粮,遣人先行送出十车军粮,会在今日午间从城外密道运进城来,解朔州的燃眉之急。”
“果然是好消息,怪不得想要找我喝酒。”缕衣也略微宽心。
“可不,将军体恤下属,叫我休息半日,难得清闲,怎么样,去不去?”牟一苇边说着边晃晃手里的酒坛。
缕衣笑靥生辉“为何不去?”
两人像视,抚掌大笑。
还是老地方,城郊疏林,日照小溪。
太阳升起来不久,橘黄掺金的光芒洒进小树林里,万物都有了暖意。照例是缕衣抢了美酒痛饮开怀,一苇只在一边静静的吹笛。
一苇的笛声很好听,沉柔的音色舒缓悠扬,带着绵长的回味,一如这温暖的阳光。溪水潺潺,缓缓向前流去,幽雅的乐音就在细水上方徘徊,缠绵的人心都要碎了。
缕衣仰头喝下一口,在唇舌间细细回味,忽然问一苇“怎么吹的这样哀婉,可不像你的风格!”
猛听得曲声乍住,一苇声音温柔的宛如淡去的落花。
“你心情不好,还要听激昂的曲调?”
“……”
缕衣垂首不语,又喝了一大口酒,才闷声道“谁说我心情不好?”
一苇叹了口气,伸手按住了缕衣抓着酒坛又往唇边送的手“别在忍了,难受就痛痛快快的说出来。”
“……”
“……缕衣,对不起……”牟一苇突然说道。
缕衣茫然的看着他,“什么对不起?”
“我……平时太忽略你的感受了,昨日是令堂的忌日,我知你心里难受,可是,不要强忍着折磨自己……”
一苇的话被缕衣的目光打断了,缕衣怔怔盯着他,他也用包容的目光,回望缕衣。
忽然缕衣猛地起身,沥酒于地,又连灌几口,便将那精致小坛一把掼在地上。“啪”一声脆响,酒坛四分五裂,琼浆溅了一地,连树根也沾染了浓浓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