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缕衣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冷冷的,静静的,如燃烧的冰雪,美丽,诱惑,却冰冷。他只是怔然望着天际的星子,月华在他沉黑的眼中流动,皎洁如银,遮盖了他真实的心绪。
得偿所愿的激动让周鼎华忽视了缕衣眼里流露出的复杂眼神,那个眼神搀杂了太多的感情,水牢里的种种算计,千里来迎的重重深恩,还有那一点对虚无缥缈的爱情的渴望,流星一般,一闪而逝。最终,只凝结成了一颗晶莹的泪珠,划过他微汗的脸颊。
那是缕衣的怜悯,既是为周鼎华,也是为自己。
竹林里的风带了沙沙的音色,吹落繁花如雨。红白色的花瓣,纷飞如蝶,漫天旋舞,然后悄然坠落,一片片,一点点,覆满了注定纠缠不清的两人。
红泥香断,一地风流。
风的低吟,落花的浅唱,夹杂着周鼎华充满了磁性的声音:“缕衣,我爱你……爱你……”
那不过是情人之间最普通的爱语,却代表了大周帝王心中最真切的情愫。这是他费尽心机才到手的人,自己已经把心交出去了,所以决不能,也不会让他有机会逃离自己的手心。这份心意陷落了周鼎华一生一世,即使死别生离的时刻,也从没有忘记过今夜他对缕衣的这句誓言。
也许是前生的罪孽,也许是来世的因缘,然而命运的红线,却在此刻重叠了……
或者,这才是一切灾难的根源吧。他们在今生的相遇,注定是一场错误。
只是此刻,他们都没有意识到。
风声依旧,细长而纤薄的竹叶悄然落下,绵长的声音,覆盖了那孤独离去的脚步声……
第 73 章
悠悠的竹叶,是诉不尽的情伤,覆满了寂静的竹林。月光拉长了孤独的影子,照见了他满面的悲愤与绝望。
“啊——————啊——————”
他仰望着苍穹,痛苦的哀号。手中的佩剑狂乱的划出,无数成人手臂粗细的巨竹应声而折,竹叶纷扬,四散飞舞,远远看去,仿佛下了一场绿色的雪。
而他的一腔爱意,就被那场绿色的雪冻结。
手中宝剑哐啷坠地,他抬起手来,看到了自己满手的鲜血,却感觉不到疼痛。灼心裂肺的痛楚,早把心烧成了灰,心都已经不存在了,哪里还会感觉到痛呢?
他无力的倚在了一棵折断的竹子旁,一遍一遍问着苍天,问着大地,问着缕衣,也问着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缕衣……
深邃的月色里,无人的水潭边,他看见了什么?
他心爱珍惜的如同无上至宝的人,却和别的男人共赴巫山。
月光下,他的身体如同盛放的妖花,却只为那个男人舒展;他眼中流转的媚意如同蚀骨的诅咒,却只为那个男人流连;他唇中逸出的呻吟如同摄人心智的毒药,却只教那个男人蛊惑……
若他是被迫的,那自己才不会理会那个男人是不是九五之尊,是不是这天下的主宰,他一定会冲出去阻止,夺回自己的爱人。
可是……
他却看得出,缕衣是心甘情愿的。那在月光里近乎扭曲的眼瞳里,没有丝毫不甘愿的影子。
呵呵,他摇头苦笑,既然是两情相悦,试问,他还有什么立场去阻止呢?但是要让他去祝福他们,他还没那个心胸,他做不到!
此时此刻,他想做的,甚至是撕裂了抢走他爱人的那个男人。但是他也做不到,且不论缕衣是自愿的,仅论他们的实力,也是天差地别。
就这样甘愿的认了吗?不,那决不是牟一苇的风格!
缕衣啊,缕衣,为何苦苦守侯在你身边,你却总是视而不见?
他说的话,自己向来是千依百顺,就算他要天上的月亮,自己也会毫不犹豫的为他去摘。可是,他淡漠的眼睛,何曾停驻在自己身上?
原以为他在意的只有权势,那就辅助他得到权势吧,也算满足了他的愿望。等到他得到了一切时,也许就会注意到默默守侯的自己……
但是,这简单的愿望,也被那个男人破坏了。
他恨周鼎华,恨周鼎华,恨周鼎华……
拳痛苦的攥成一团,深深的,砸进了身边的泥土中。泥屑纷飞,他的手指,也已经扎进了潮湿的土中,入骨三分。
脸上一片冰冷,那是男儿不能轻落的泪。此时万籁俱寂,他也顾不得许多,为了那个永远也得不到的人,就在静夜的林子里,放纵一回又如何?
可是,那是谁的手,如此体贴的为他拭去了泪痕?又是谁的手,如此温柔的为他整理凌乱的鬓角?
蓦然张开眼睛,他只看见了,一只莹白剔透的手,正悄然收回。
不,不要走!
身体已经比理智先一步做出反应,他一把攥住了那只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手的主人扯到了自己怀里。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牟一苇眼中滑落,落在了缕衣的眼角,又顺势滑入缕衣的眼睛。
泪光交汇,缕衣,这万千情思,你可明白?
缕衣睁大眼睛,还没有自震惊中反应过来,只是怔怔的看着一苇。他怎么也没想到,一直生死相伴的知交,竟然也这样对他。
这一夜,有太多的东西发生了改变。而金缕衣,也付出了太多的代价,自今夜起,他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心乱如麻的缕衣信步出来走走,没想到看见一苇竟在此无声哭泣,他心下诧异,本想过来问问究竟,谁知道……
与周鼎华的温存体贴完全不同,此刻牟一苇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双眼里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滚烫的吻好象暴雨一般砸落在缕衣额上,颊上,唇上,颈上,烙下一个个鲜明的印记。
“一苇,住手!”
缕衣惊叫了一声,终于从混沌中醒悟过来,又急又怒,一边拼命的挣扎,一边大声喝止牟一苇。
然而此时的牟一苇已经陷入癫狂,哪里还肯理会,只是用尽力气压制着缕衣,埋下头疯狂的用吻倾诉满腔情愫。
一苇从未对缕衣如此粗暴过,缕衣甚至无法想象,向来把臂相交、生死浴血的兄弟,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也正是因此,牟一苇的行为更让他愤慨欲狂。
竭力的挣扎中,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缕衣掴了牟一苇响亮的一掌,既而响起缕衣激动的指责:“牟一苇,不要让我恨你一辈子!”
牟一苇呆了一呆,暴乱的动作忽然生生止住了。
缕衣的话无疑是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浇的一苇满心寒透。
是啊,缕衣是如此骄傲的人,怎么可以这样随意的对他,那是对他的轻侮。当初自己的心意是怎样的,牟一苇并没有忘记。他曾经盼望着就这样默默守护缕衣一辈子,能尽其所能的帮助他,实现他的一切愿望,能时常看到他开怀的笑颜,那就是属于牟一苇的幸福了吧。可是,看见缕衣为周鼎华占有的时候,所有的理智都被燃烧殆尽了,妒忌的火焰蒙蔽了牟一苇的双眼,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奉上一颗真心,周鼎华就可以轻易得到缕衣的爱情,而他,却被缕衣弃如蔽履!
为什么啊,缕衣,你告诉我!
牟一苇痛苦的凝视着缕衣的双眸,问着他缘由。
爱情么?哈,爱情!
缕衣从牟一苇的怀中挣脱,避开了,悄悄掩好几近破碎的衣裳。碎玉似的牙齿咬了咬嘴唇,本就苍白的唇在那一时间透明若水晶,欲碎了,抿唇,却是一抹苦笑。
“一苇,你记住:此生,我不会爱上任何人,包括周鼎华!爱情不是我可以奢求的东西,我爱的,只有无上的荣耀与权力。”
牟一苇的身体倏地一僵,喃喃重复着缕衣的话:“不会……爱上任何人吗……”
半幕夜色,一轮孤月,两点疏星,迷离的月光从天边倾下,宛如正在融化的冰雪,或浓或淡,在他的脸上映出了班驳的阴影。
缕衣抬眸凝视着牟一苇,如雪的月光落在他眼底,慢慢地凝结成冰晶,覆盖住仿佛亘古的空漠与凄冷。
“他不远万水千山,不顾千难万险,身为高处庙堂之上的君王,他却能抛开一切,冒着失掉身家性命的危险来救我,这份恩义,实在让我难以为报。我于他,不过是偿还欠下的情分而已,今夜一过,也就两清了……”
“恩义?”牟一苇听了缕衣这话,又激动起来:“难道我所冒的风险,我待你的心意,就是如此的一钱不值?”
“牟,一,苇!”
夜里的白雾绕过青丝,轻衫一拂,缕衣猛地揪住了牟一苇的衣领,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你和他不一样,你不明白么!你待我的情意,我不是不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在回避你么?因为我拿你当兄弟,我不想破坏这份感情。我们是战场上出生入死患难与共过来的,我们并肩杀过敌,一起流过血,难道这样的感情,非要搀杂上别的情愫吗!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远远超过别人,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我的知交,是我唯一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人!如果你还想要留在我身边,你就给我听好了:你是我最信任最倚重的兄弟,永远都是。除此之外,不要再生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牟一苇满怀的苦涩,“他对你,就不是非分之想了吗?”
“他?”缕衣唇际又泛起了那抹似有还无的苦笑,陡然,他的眉间神色忽然转厉,苦笑也在瞬间化为冷笑,如利箭破冰而出,透出阵阵阴寒肃杀。
“他秉性多疑,对朔州的人、对铁血卫始终忌惮三分,不管我们对他多么忠诚,表现的多么出色,他对我们,从未真正信任过。这些,你心里都清楚吧?”
“可是……你不会……仅仅为了赢得他的信任,你就跟他……”牟一苇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眼中流露出的苦楚与怨恨又加深了几分。
夜雾,带着泪的影子,一点一点地破碎。
缕衣宛然轻颦,暗青色的阴影在眼角划过,唇边的笑却越来越冷,终于笑出了声:“哈哈哈哈……”
一弯冷月在三千繁华之外暗自憔悴,照的缕衣形如鬼魅,凄厉无比。笑声回荡在竹林间,往日悦耳的声音在此刻听来,竟如夜枭悲啼,老猿哀泣,苍凉如斯。
“一苇,我受够了这种任人摆布的日子!我没权没势,棋子一颗,他不肯放手,我就得不到实权,想做什么都束手束脚,只能由人欺凌,由人宰割,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我没有办法保护自己,更没有办法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你知道吗,我听见瑾儿为了救我委身服侍赵斡的时候,我恨不得杀了自己。是我无能,竟要个女人来救我!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变强,我要强大到从此以后没人能再凌驾我之上!只要我能强大起来,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再、所、不、惜!我要的,他能给我,我和他之间,不过一场交易罢了。我要权力,他要我,如此而已!”
说这话的时候,缕衣已经迅速从歇斯底里的狂乱中恢复过来,此刻他眸中逐渐幽静,玉颜如雪,唇亦如雪,冰清玉润,却无一丝血色。
“是吗……”牟一苇心疼的看着缕衣,眉目间尽是椎心刺骨的痛苦自责,“是我无能,不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和他……”
“不”缕衣打断了一苇的话,转而轻轻握住了牟一苇的手,望定了他,目光诚恳,“我也需要你的帮助,一苇,帮我,好吗?”
缕衣明媚的眼波扫过牟一苇,恍惚间,似有轻丝绕指柔,然,旋及又敛去了,惟有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