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周鼎华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董笠立刻闭了嘴。
纱幔外传来了缕衣的声音:“臣代掌兵部,前两批军饷早已经下了批文,户部也拨了银子,只是不知为何,一向平稳的永昌县竟有强人出没,劫走了大批军粮,刑部和神京府尹正在彻查此事。”
周鼎华的声音从帐幔里传了出来,冷的像渗进殿里的寒风:“永昌县驻扎的可是铁血卫呢!”
纱幔外的缕衣沉默了稍许,又有声音传来:“回皇上的话,近来铁血卫大部分被抽调,随牟大人前往南方前线巡视,永昌县的驻兵非常少。”
周鼎华没有继续追究这个问题,转而问缕衣:“那银子既然被强人所劫,又怎么会出现在江琰的府邸?”
又过了一阵缕衣的声音才传来:“皇上,臣是兵部侍郎,这事皇上似乎应该问大理寺卿。”
周鼎华慢慢望向了董笠,董笠也回望着周鼎华,周鼎华示意他问。
董笠这时候才正眼看着缕衣:“江大人不会蠢到直接把劫来的银子堆放在自家库房吧?江府查抄出来的银子上,可还刻着大周国库的标记呢!”
缕衣听到这句话猛地一颤,暗骂白羽清做事不密,露了马脚。
可是他没有退路,稍稍稳了稳心神,缕衣倏地抬头望向董笠。
“皇上!臣不知董公公这话什么意思?”
周鼎华陡然出声,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朕知道,天知道,你也知道!”
缕衣立刻从座椅上跪了下去。
风骤然间大了起来,森森的咆哮着从四面八方刮进了殿门。偏殿的两扇窗户忽地被吹得向外支起了,那纱幔便一下子从大殿飘向龙椅,露出了跪在纱幔外的缕衣。
董笠急忙跑到飘向周鼎华那一边的纱幔,一把抓住,拽在手里。这边的纱幔还在飘飞着,恰好拂过跪在地上的缕衣的头顶,猎猎地飞舞着。
偏殿的殿门也被风刮得“哐?”乱响,两个当值太监立刻向内顶住了殿门。
“关了!把殿门关了!”董笠低声喊着。
两个太监便顶着风从里向外费劲去关殿门。
“不要关。”周鼎华发话了。
“皇上……”董笠紧拽着纱幔望向周鼎华。
周鼎华的话语冷硬而坚定:“朕说了,不要关。都给朕出去!”
董笠不敢违逆,只得带着几个小太监远远撤开,小心翼翼的退出了殿门。
狂风翻飞,周鼎华缓缓步出帷幔,负手立于丹樨之上。他高高仰着头,却闭上了眼:“金缕衣,当着天,你要如实回话。”
孤单的身影,竟充满了压迫感。
缕衣跪在那里正好是背对着风,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眸色,只轻轻回道:“皇上就是天,臣不会说一句假话。”
说来也怪,缕衣说了这句话,那风渐渐小了,天却慢慢暗了下来,眼见要下雪了。
就在这时,一连串的闪电打起,不久,从天际远处滚过来一阵闷雷。
两个人的身躯都是一震。
今年冬天天气异常的奇怪,下雪之前竟接连的打雷,在北夏的时候就是如此,回到大周,仍然是这样的情况。
天象有变,预示大祸将临。
周鼎华忽然睁开眼睛,牢牢盯住缕衣:“金缕衣,这雷你听见了没有?”
缕衣高抬起头:“天在上,皇上在上,臣若是欺君妄为,愿让天雷立刻将臣殛了!”
紧接着又是一道好亮的闪电,跟着便是一声炸雷,下地了,好像就炸在殿门外。
缕衣禁不住一哆嗦。
暴雪紧随着雷声簌簌而下,周鼎华的目光穿过大殿中间那道圆门,望向大殿门外翩飞的霰雪:“上天把九州万方交给了朕,朕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而不仅仅是你的情人,你明白么?”
没有外人,周鼎华的语调逐渐缓和了下来,然而话中的内容,却让缕衣更加的心惊。
“你真的不知道吗,朕真正袒护的人,是你啊!”周鼎华蓦然叹息:“你跟江琰的私怨都是台面下面的事,不要做的太过分了,现在朕为了袒护你,天已厌之!这样去做大周的君父,万民弃之!”
缕衣脸色本来就白,听了周鼎华这番话立刻变得更白了。
“朕听说,你网罗了一大批武林高手,江琰的事,就是他们做的吧?”
缕衣知道避无可避,周鼎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不由暗叹一声,顿地叩首:“臣该死。”
“事情你已经做了,话也说到这个份上,朕想挽回也晚了。可朕偏袒了你,天下臣民却不认可朕,高子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周鼎华的口气陡然又严厉起来,缕衣听得心底发寒。
周鼎华的目光锁在了缕衣脸上:“朕将兵部大权交给了你,不是让你拿来弄权的。如今天下人把账都算到朕的头上,这样下去,朕这个位子干脆让给你来坐!”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缕衣这时真是从五脏六腑都感受到了。
周鼎华这会儿怒火正盛,心下明白此刻不是逞强嘴硬的时候,该做戏的时候就得做。
缕衣立刻取下了头上的纱帽,放在地上,抬头时,已然满面泪痕:“千错万错,都是缕衣的错。只要能够澄清圣名于万一,缕衣现在就请皇上治罪。”
说罢,重重叩头。
周鼎华没有阻止他,依旧静静的立在丹樨上,脊背挺的笔直,仿佛僵化成了一具石像。
风狂雪骤,在殿外响成一片,殿内却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缕衣以头触地的声音阵阵回荡,周鼎华只是默在那里,然而缕衣没有看到,周鼎华握紧的手指,已经深深陷进肉里。
“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鼎华终于开了口,慢慢望向缕衣的眼眸,不觉的抹上了几分哀戚、几许心疼:“今天朕说的这些话,就你一人听了,不要传出去。下不为例!”
缕衣闻言一震,抬起了头泪眼巴巴地望向了周鼎华。
周鼎华悠悠闭上了眼睛,仰天长叹:“你回去吧。”
缕衣心底大大松了一口气,雷霆之怒,总算是有惊无险的闯过去了。
再一次磕下头去,缕衣的声音里透了几分轻松:“臣谢恩。”
缕衣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偏殿的大门外,周鼎华望着直对着殿门通道南窗外连天的风雪,风声弥天而来,飞雪漫漫压顶,仿佛整个大周王朝这时都笼罩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中。
“董笠!”周鼎华突然出声唤进董笠,“拟旨:兵部侍郎金缕衣玩忽职守,致使军饷遭劫,着免去其侍郎头衔,归家自省,未接圣谕,不得离开半步!”
董笠怔了一怔,没动。
“还不快去!”周鼎华冷喝了一声,显然心情十分灰恶。
董笠连忙趋到他的身前,犹豫了片刻,方轻声道:“皇上,太子那边怎么交代呢,毕竟金大人……是太子太傅呀。”
“一并免了,叫秦虎臣来教太子!”
董笠哑然,周鼎华对缕衣的宠爱他是一一看在眼里的,没想到一出手竟是这般干净决绝。不过他也许该庆幸,皇上并没有被金缕衣迷住心智,仍然是那个理智冷静的君王。
感慨了片刻,董笠微微一躬身,应了声:“是。”
周旻在暴雪中夺路,狂奔到了御书房。
“砰”地撞开了门,周旻嘶哑地叫了一声:“父皇。”
周鼎华从堆的高高的奏折里抬首,冷冷看着难掩满面不忿的儿子,周旻看到了父皇眼中的血丝。
“父皇,您为何要罢了金太傅的官职?”
周鼎华的脸色青了几分:“罪有应得!”
周旻忽地双膝一曲,跪倒在周鼎华面前,乞求着:“父皇,请您不要免了金大人的太傅之职,金大人教儿臣久了,儿臣已经习惯,不希望再更换太傅。”
“起来。”周鼎华只是冷冷地对他吩咐道,“站起来。”
“父皇,请您不要换走他。”周旻渴望地抬起头,颤声道。
“站起来。”周鼎华倏然一声怒喝。
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再说话,周旻僵硬地站了起来。
周鼎华一掌狠狠地甩在周旻脸上,厉声斥道:“朕是怎么教导你的,你都忘了吗!什么叫习惯了?作为大周的继承人,未来的君王,你不应该习惯任何东西!”
周旻慢慢地抬手,摸着自己的脸,一时怔愣。
“你是朕的儿子,也是朕的臣子。”周鼎华一字一顿,缓慢的语气中带着不容许违逆的威严,“记住,只有朕能够决定一切,要与不要由不得你。”
周旻身子晃了一下,咬紧了牙关。抬头望了周鼎华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怨愤,蓦地一跺脚,也顾不得太子威严扫地,转身跑出了御书房。
周鼎华长长叹息。
飞雪漫漫,缕衣执着伞,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从宫门沿着御柳街走到金府也就半里路,今日,缕衣竟仿佛走了十一年。从朔州参军至今日跨入内阁,十一年来,多少腥风血雨挥洒而去,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体会到了胆战心惊的感受。
在偏殿的那一刻,真是凉到了肺腑里。
天威难测,缕衣只道自己羽翼渐丰,却在今天才发现,在周鼎华眼里,自己与跳梁小丑无异。
不过,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不会放手。
周鼎华已经开始防备他,看来,他要加紧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缕衣仰着头望向天空,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今年的雪真大啊,就凭着一把伞,能遮挡得住整个大周王朝吗?
嘴角噙了一抹冷笑,缕衣把手一松,那把伞立刻在风雪中飘滚了开去,任凭暴雪满头满脸满身打着,缕衣走进了一片白茫茫的天幕中。
一骑飞驰,骏马蹄下碎雪凌空乱舞,直到停在了缕衣府门才止。
缕衣恰好也在这个时候到了家。
骏马上的太监高声喝道:“金缕衣接旨”,声音在风里远远传了开去,听起来有几分不真切。
缕衣跪在了满地莹白的雪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侍郎金缕衣玩忽职守,致使军饷遭劫,着免去其侍郎头衔,归家自省,未接圣谕,不得离开半步!钦此!”
太监的声音在风雪的掩埋下愈加模糊,却恰恰是这个不甚清晰的声音,宛如一道惊雷,狠狠劈在缕衣身上。
缕衣一时懵了。
“金大人,还不速速接旨谢恩?”
缕衣没有反应。
“金大人!”太监的声音又拔高了几度。
“我要见皇上!”缕衣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劈手夺过太监手中的圣旨撕得粉碎,大声地咆哮着,抢了太监手中的骏马,不顾仪态的,发了疯一样冲出去。
宫门守卫持着长戈,笔直地立在宫城门下,黑色的衣衫在漫天白雪里显得异样肃穆。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种肃穆,守卫愕然抬首,见远处一骑剽悍的黑马风驰电掣,直奔宫门而来,守卫大怒,喝止:“皇宫禁地,谁人如此放肆,还不下马?”
缕衣纵马急驰,仿若无闻,马踏疾风,转眼冲到近前。守卫架起长戈欲阻,缕衣发出一声怒斥,扬鞭卷上长戈,挥臂一摔,这一下力气竟是大得惊人,扔出两个守卫重重地撞上城墙。
宫门外的守卫又惊又怒,骤然围上来,只不肯放缕衣进去,架着长戈硬将他阻在外面。
缕衣红了眼,“呛”地又抽出剑来,宫门守卫却也训练有素,立刻调了人马围上来。
缕衣恨的牙都痒了,黑马去势不减,左鞭右剑,一阵拼杀,宫门守卫抵挡不住,竟让缕衣闯过宫门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