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缕衣一脸的不屑:“我整天在驿馆里,还有干将盯着我,他又能拿我怎么样?”
不待周鼎华再表示什么,缕衣一把搂过周鼎华的脖子,递上了自己的唇。
“我讨厌那个姓轩辕的,不要再提他了,好么?”
缕衣隐约发出一丝模糊的哀求,周鼎华从缕衣发间抬起头,入眼的却是一抹淡淡的凄凉,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刺痛蔓延。
周鼎华轻柔的吻着怀里的人,但愿这着意的温柔,怜惜的爱意,可以抚慰他心底的悲伤,让他爽朗的笑容只为自己绽放。
西窗下,红烛有泪,潸然而落,无言的哀戚,缠绵入骨。
“华。”
缕衣慵懒的靠在周鼎华怀里,与他十指相扣。
“恩?”
周鼎华宠溺的搂着他,满足的微笑着。
“你喜欢我么?”
“傻瓜,你说呢?”周鼎华轻轻拂开散落在缕衣颈边的乌发,在无瑕的肌肤上烙下一个炽热而温柔的吻。
“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呢?你的皇后、你的贵妃,哪一个不是千娇百媚的美人儿?”
周鼎华扳过缕衣的身子,用最温存的目光凝视着他,眉目间仿佛还是十一年前那个初陷情网的少年,痴心成疾。
“她们再美,也抵不过当年第一眼看见你,我真的以为是蟾宫的谪仙降临在眼前了呢。”
缕衣禁不住莞尔“我可不是仙子,我是你命里的煞星……”
“那我情愿死在你手中。”周鼎华强悍的手臂环绕过他的身体,用力地抱得紧紧的,想要把他整个人都揉碎了。
让人窒息的怀抱,缕衣呼吸的声音也变得支离破碎,胸口被勒得很疼,耳边急促的心跳,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周鼎华深深望着他,固执而认真的说“仙子也好,煞星也罢,永远都改变不了我的心意!”
“无论我做了什么?”缕衣抬眸笑望着他,语气却更似叹息。
“对,山崩地裂,碧湖水干,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
周鼎华的双臂收的越发紧了,将缕衣牢牢的抱在怀中,简短的回答,似承诺一般坚定。
“缕儿,我什么都不会再追究了,我相信你。”
反手搂住他,浓浓的忧伤像月光的影子,漫过缕衣的眼睛。
半晌,缕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抱紧我,什么也不要说,这样抱紧我就好了。”
周鼎华依言伸出手,搂住了缕衣单薄的肩膀,一心一意,拥他入怀。
红烛的影子摇曳着,夜已过,暗色未央。
清晨雾绡,氲氤缭绕霞色,又是一支胡笳一首怨曲,道不尽的倦怠道不尽的寂寞。
云气飘渺,风邀入林,叶落花衰,便是佳景也早已惨淡。
宁玠依树举笳,纤细的背影盈盈独立,披肩墨绺沾上零星枯叶,却显得更为幽冷。
“良人不识明珠美玉,徒惹佳人伤怀,可惜可惜。”
远处蓦然一声叹息,树后有人影踱出,却是刚从御极宫出来的缕衣。
“愿为佳人长歌一曲,解忧销愁。”缕衣静静的笑,眉目温柔。
宁玠秀眉微蹙,却望着那人,不置可否。
低沉惑人的声音,有丝少年得志的意气风扬,亦有丝孤雁无侣的浅浅忧伤。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
宁玠垂目,两行清泪,一点心声,不知不觉,竟已泛滥成灾。
垂拱十九年腊月十五,是冬,大雪。
位于前线的镇南军因匮乏粮饷险些哗变,赖东线总督卫彰及时镇压方未酿成大祸,然,朝廷大惊。
镇南军统帅张择贤向朝廷急报,催要粮饷,引起朝堂剧烈反应。
同月,大理寺卿上书,言自内阁首辅江琰府邸得银万两,来历不明,其数恰与之前运往南方的军饷一致。御史季叔渊再次上书,弹劾江氏宗族横行乡里,多有违反国法之行,要求朝廷严惩。
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江琰。
善于观风的臣子都已经敏锐的觅出了其中权力更迭的气息:内阁首辅,怕是要换人了。
人心惶惶。
清晨的朝会,承天殿里又一次被寂静淹没,若有若无的压抑气氛,正是山雨欲来。
“皇上!”金殿里惟有高子安声音在回荡,不免显得空旷。
“臣决不相信江相会做这等欺上瞒下为祸大周的事,臣担心这是有人别有居心,请皇上明查!”
昨日大理寺为江琰定了罪,判的斩监侯。照理江琰身为一朝首辅,通常有罪也不致死,可是这一次的事态实在太过严重,影响到了南方战线的部署,大理寺不敢擅专,特意上书请周鼎华定夺。所以今日朝会,主要就是议给琰定罪的事情。
今天的风似乎特别的大,挟着尖厉的呼啸声顺着殿门户牖的缝隙刮进了承天殿,窗户虽关严了,却仍被风撞击得“嘎吱”乱响。
高子安跪在地上,腰板挺的笔直,脸上满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江琰获罪,罪名极大,百官之中,包括平日依附江琰的官员,无一人敢为其求情。倒是与江琰素来没什么往来的高子安挺身而出,为江琰辩护。
“江琰所为罪证确凿,高子安,你说江琰无罪,要朕如何相信你?”
周鼎华高高的端坐在御座上,脸罩在阴影里,看不见表情。
“臣既为御史,职责所在,责查百官,却也不可平白让官员受人构陷。微臣目前没有证据,但是,臣请皇上宽限数日,臣愿与大理寺卿再审此案,是非曲直,臣愿查个明白。”
“高御史此语是说我大理寺黑白不辨了?”
还没等高子安再说什么,大理寺卿罗炎已然出列驳斥。罗炎是缕衣一系的人,给江琰定罪,正是出于缕衣的指使。
“此言差矣,高某只是在做分内之事,罗大人何故阻挠?”
高子安竟然毫不相让,字字句句,都与罗炎针锋相对。
“两位大人,安静片刻。御前失仪,罪过也不小。”
傅悠现在是内阁之中地位最高的人,眼见得两个官员几乎要当庭吵起来,眉头不由一皱,出言制止。
傅悠话一出,朝堂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开始瞟向周鼎华,暗中揣度起皇上的意思。
周鼎华却沉默了很久,偌大的承天殿,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
气氛一时呼吸可闻,压抑之极。
殿中铜鹤里燃的檀香袅袅飘散,缭绕着空寂的廊柱。半柱香的时间缓缓过去了,周鼎华的沉吟像是一把锉刀,锉的在场的每一位臣子都心里发毛。
“江琰为相多年,念其也曾为朝廷出力,饶了死罪,免去一切职务,抄没来历不明的家产,让他闭门反省去吧。”
一直沉默着立在一旁的缕衣,听了周鼎华的决断,蓦然浑身一震,倏地抬起了头。
龙椅上,周鼎华的目光也向缕衣投射过来,瞳深如海。
满朝文武谁也不会料到,以江琰之重罪,周鼎华竟然放过了他。所谓免职不过是个障眼法,日后依然可以酌情起用,根本算不得什么惩罚。
看来,周鼎华并没有真动江琰的意思。
四目交接,周鼎华的目光显现出了往日深深掩埋的锐利,如同犀利的箭簇,直直扎进缕衣胸口。那仿佛是一记无声的警告,牢牢钉在了缕衣心上。
缕衣暗中叹息一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原来,他还是没能摸透过君王真正的心思。
“皇上!”就在江党暗暗松了口气、而缕衣手下纷纷蹙眉之时,高子安又不依不饶的站了出来。
“微臣以为,江相的罪名尚未查实,如此仓促定罪,于江相不公,望皇上明查!”
高子安高举着笏板跪在大殿中央,并不理会周围同僚或同情或鄙夷或仇恨的眼神,梗着脖子盯着上座的君王。
周鼎华的眉头立时皱了起来,不知道该欣赏高子安耿介的个性还是该恼恨他不识时务。
“江琰罪证确凿,朕已经是从轻发落,此事就这样吧,不必再议了。”
“皇上!”高子安踏前一步,神情明显激动起来,“自古大乱之源起,无非君失其臣,国失其民,失臣失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者!”
不等高子安把话说完,群臣纷纷白了脸色。高子安这分明是说皇上昏庸不辨,冤枉臣下,摆明了让皇上下不来台。
“住口!”
这一次不仅仅是罗炎浑身颤抖的站出来叱责,连傅悠也忍不住出来阻止。高子安是位难得的铁骨御史,傅悠有惜才之心,不愿意让这么一位风骨铮铮的御史就此丧命。
高子安却不肯领傅悠的一片好意,兀自滔滔不绝:“君掌臣,臣掌民,是以失臣则无民,无民则亡国!今圣上不查江相之过而枉下定论,若有冤屈,岂不寒了臣子拳拳之心。臣自知出言不逊,有辱圣听,此万死之罪也。然臣不愿见圣上一世英明,却因此留下瑕疵,故臣冒死力谏,望圣上三思!”
高子安侃侃而谈,慷慨激昂,眉目之间,皆是视死如归的神情。言毕向着周鼎华的方向端端正正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蓦地跳起,撩起绣着仙鹤的朝服,竟一头往大殿东侧的梁柱撞去。
傅悠此际离高子安最近,见状暗叫不妙,急忙伸手去扯高子安的衣袖,想要阻止他疯狂的举动。
可惜仍是晚了。
“嗤啦”一声,高子安的衣袖断为两截。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高子安袍服上的仙鹤凌空飞舞,鲜血在瞬间飞溅,染红了文武百官的眼。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
众臣相顾失色,周鼎华亦“蹭”的一下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高大人!”
傅悠赶紧奔过去扶住了高子安软软地滑落的身子。
董笠也在急急忙忙的向殿外招呼:“快宣御医!”
傅悠蹲了下去,捧起高子安的头,看着高子安的一根头发缓缓垂到他的鼻孔前。
那根头发纹丝未动。
傅悠不禁摇头叹息。
周鼎华瞪着华丽地毯上那一滩猩红,脸色铁青,良久,慢慢闭上了眼睛,僵硬的跌坐在龙椅上。
董笠指挥侍卫扶着高子安出去救治了,大殿里群臣缄默,针落可闻。
“退朝吧。”周鼎华的声音听来有一丝疲惫,撂下这话径自离去,临出大殿,蓦然回首,眼光恶狠狠的扫过缕衣,懊恼的神情里,夹杂了隐隐怒火,毫不留情的喷向了仍然沉默的金缕衣。
缕衣打了个寒战,此事,恐怕闹大了。
一个小太监悄悄走到缕衣面前,低声道:“金大人,皇上请您去御书房一趟。”
是祸,终究躲不过去。
缕衣仰天,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 83 章
御书房偏殿。
辰时的时候天色又暗了下来,像是要下雪的模样。外面起了风,周鼎华不让人关殿门,他似乎很愿意看着那风从外面吹进来,吹拂着垂在上座和大殿之间的帷幔。
周鼎华坐在垫着明黄绣墩蒲团的龙椅上,换了一件淞江棉布袍,脸色看起来也比刚才要平静了些。
缕衣也被赐了座,镇定的脸色掩盖了心头那一点惶恐,周鼎华刚才气的不轻,缕衣几乎从来没见他如此失态过,纵使平日被周鼎华宠的骄纵惯了,此际心下也是惴惴不安。
周鼎华一向公私分明,缕衣此时也不敢造次,有些紧张地望着纱幔里边的人影。
董笠已经回来了,也不怎么理会缕衣,照旧在忙活他的,先是给周鼎华和缕衣上了茶,接着拿起一把拂尘,站到周鼎华身边,又一边自顾自说道:“皇上加件衣裳吧,外头起了风,眼看着又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