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他记得他们在酷暑时节相拥着躲在这棵连理树下纳凉,他笑言等他归来,一起看双树合抱……
他和他,有着太多太多的记忆。
他对他,有着太深太深的感情。
可是他呢?
他可曾,像他一样,记得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他可曾,像他一样,对他抱着深沉浓烈的爱情?
他不确定。
缕衣,是他千辛万苦从女人手中夺过来的。
缕衣,是他步步为营算计回来的。
他对缕衣诉说过无数次心中的恋慕和痴迷,可是缕衣,从没有告诉过他,他的心意。
其实缕衣不爱他的吧,甚至,是恨他。
不然他为何对林瑾远嫁耿耿于怀?
不然他为何处心积虑的招兵买马?
不然他为何百般谋算陷害朝臣排除异己?
不然他为何要在朝堂上兴风作浪翻云覆雨?
不然他为何……要惑乱宫闱,要和那个女人……
缕衣缕衣,我如此如此的爱你,你这样背叛我,于心何忍,于心何忍?
——周鼎华,你和我一样,不过是他的棋子啊。他不爱我,也,不爱你。不过,我有能力为他留下骨肉,而你……却不能……
宁玠的话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不拔,痛,拔出来,更是痛不欲生。
——事关家国天下,皇上岂能因一时之气,草率定夺。大周是皇上的江山,大周的百姓是皇上的子民,难道为了一个金缕衣,您就要把他们抛弃吗!
董笠的话也一遍一遍回荡在耳边,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震撼着周鼎华的心。
……大周是皇上的江山,大周的百姓是皇上的子民,难道为了一个金缕衣,您就要把他们抛弃吗!……
……难道为了一个金缕衣,您就要把他们抛弃吗!……
……把他们抛弃吗……
周鼎华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悄然流下,被风一吹,转瞬化作透骨的冰凉。
在这一刻,他想起的是他的责任。
董笠的话没错,他是大周万里江山的主人,他是大周千万子民的君父。为君,不能失国祚传承;为父,不能弃子孙不顾。
他,不能像一个普通的男人一样,纵容自己所爱的人颠覆天下。
他,不能像一个昏庸的帝王,烽火戏诸侯,只为搏恋人倾城一笑。
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他盼望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夫。
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他盼望自己可以作个庸庸碌碌的昏君。
可惜,他不是。
理智告诉他,不除金缕衣,大周永无宁日。
身上这层龙袍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他身上还背负着沉重的责任。
胸口隐隐跃动的血脉告诉他,他,周鼎华,注定是名垂青史的一代帝王。
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
周鼎华恍然抬起头,渐渐暗淡的阳光射下来,浓的像血。
眼角的泪痕已经干涸,阳光这样照着他,也已经三天。
周鼎华扶着连理树,慢慢站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脊背却挺得笔直。转眼之间,他又是叱咤风云的大周帝王。
三天的思索,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大周的朝堂,不该再有一个名为金缕衣的男人,出现。
即使,失去了他,会让他痛苦终生。
“湛泸”
周鼎华轻唤。
黑色的背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帝王身后。
“你挑的那些暗卫,训练的如何了?”
“已经照皇上的旨意训练好了,随时听候皇上差遣。”湛泸的声音很沉着。
“好。”周鼎华微微颔首。“张择贤那边呢?”
“也万无一失。”
周鼎华慢慢收紧了拳头,对湛泸吩咐道:“传傅悠、张择贤来见朕。记住,此事不许泄露给第五个人知晓。”
湛泸一叩首:“臣告退。”
话音未落,人已不知所踪。
日落西山,周鼎华望着被暗红色光芒笼罩的皇宫上空,禁宫暗影交叠,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耸立在皇宫里,仿佛在暮霭中蛰伏的兽。黑瓦朱墙昭示着大周天子至高无上的威仪,还有不容挑战的权力。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周鼎华长长的叹息,带着掩不去的忧伤。
缕衣,就让我们在这充斥着权利更迭血腥的皇宫里,再来比试一场吧!
朕,志在必得。
第 93 章
青铜的凤凰衔着明烛宫灯,华丽堂皇的大殿霎时宛如白昼。高坐在龙椅上的男子英俊而华贵,他的眼睛望了下来,凌厉的像刀刃一般。
帝王的身后站着内阁首相傅悠,也在注目殿堂上的人。
谢君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匀称而结实的骨节,十枚指甲修得平平整整,他深深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谢君虞是大周皇家宗庙供奉的占卜师,覆手能通鬼神,而他此刻正恭谨地跪在皇宫大殿内,遵照周鼎华的旨意,为一个人占卜。
龙涎焚香,袅袅的烟雾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飘散,透明的影子摇曳着,模糊了命运。
谢君虞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蜡烛在他手中变换着不同的角度,照在龟甲上,幻化出玄妙的纹路。
良久,他收了手,望着卦相所显示的结果暗自心惊。
“如何?”周鼎华放下了茶盏,“咯得”一声轻响。
谢君虞望了一眼座上的君王,周鼎华紧张的盯着他,眼里有丝隐约的寒光。
“依卦相所显,皇上所卜之人,是隐帝命格。”谢君虞敛下眉目,心中却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冷战。
“何解?”
谢君虞重重叩了一个头,沉声答道:“隐帝者,蛟也。蛟似龙而非龙,徒有帝王之相,却无帝王之命。若放任自流,必使天下再起刀兵,荒于战火,宜早除后患。”
傅悠眼皮一跳,顿时觉得胆战心惊。
周鼎华命他请谢君虞到来,正是为缕衣占卜的!
傅悠偷眼去看周鼎华,却意外的看到周鼎华神色平静,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似乎早已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只是握紧龙椅扶手的双手却泄露了几分伤感。
“神师辛苦了,赐座,上茶。”周鼎华一摆手。
董笠连忙端了上好的濯清茶递给谢君虞,谢君虞谢了君恩,轻啜一口。
“今日之事,不足为外人道,还请神师守口如瓶。”
傅悠收到了周鼎华的眼色,这般嘱咐谢君虞。谢君虞刚要张口,手忽然一抖,茶盏“啪嗒”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谢君虞跌倒在茶盏碎片中间,浑身发抖,恐惧的望着王座上的周鼎华。
傅悠惊讶的扫了谢君虞一眼,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了。
谢君虞惊骇的张大了嘴,拼尽了力气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来。通神的占卜师此时已然变成了哑巴,神情恍惚的被董笠拖出殿外。
“此事,天知,地知。”
周鼎华这句话是对着傅悠说的,傅悠当然明白周鼎华指得是什么,不敢多言,惟有叩头不止。
傅悠离开皇宫的时候,天边阴云笼罩,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傅悠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皇上的猜忌太重,缕衣,他恐怕是爱莫能助了。
“傅相!”
傅悠出了宫门,刚走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
江琰死后,本是第一次辅的傅悠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内阁首辅,是以现在在朝官员都要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傅相”。
傅悠驻足回首,见得来人面相俊美,身上着翰林编修的官服,正是不久之前率领新科进士大闹皇宫的翰林编修叶叔涵。
“叶大人有事?”
叶叔涵却不答话,疾步走到傅悠面前,突然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傅相,请为家师伸冤!”
傅悠皱起了淡色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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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泸,你带训练好的暗卫分藏在华悦宫,注意行迹,谨慎行事,朕以摔杯为号,务必一举成擒。”
“张择贤,朕一直让你以养病为由躲开金缕衣的眼线,他暂时不会注意你。你带兵埋伏在殿外,一旦内殿未能成功,你们一定要设法困住金缕衣。”
上书房的密室里,周鼎华正在做诱捕缕衣计划的详细部署。
事情机密,又涉及到缕衣,周鼎华亲自布置,真正知道详细计划的只有亲身参与的湛泸和张择贤。
缕衣手中尚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兵权,想要捉拿他并不容易,只能出其不意,以快制快。杯酒释兵权的把戏虽然老套,却是最简洁有效的方式。
按照周鼎华的计划,等缕衣从拥州回来,周鼎华会在华悦宫中设宴为他洗尘。届时湛泸领暗卫藏身殿内,张择贤率数百禁卫军弓箭手埋伏殿外。周鼎华一旦打破玉盏,湛泸就会领人一拥而上,生擒缕衣。
倘若湛泸失败,埋伏在外的张择贤就会乱箭齐发,将缕衣逼回内殿,再行擒拿。
至于缕衣手下的将兵,周鼎华已经发出圣旨,命卫彰率兵驻留拥州,继续镇压义军余孽,架空缕衣的兵权。还有一个牟一苇,不日也将被寻机扣押。
“你们都明白了么?”周鼎华沉着脸问两个心腹下属。
“臣遵旨。”两个人齐声回答,见周鼎华挥手示意之后,两人小心翼翼的退出密室。刚走到门口,忽然又被周鼎华用暗哑的嗓音喝住了。
“等等。”
两人连忙转过身子来,躬身等候皇上的旨意。
“你们捉拿他的时候,千万注意。若是伤他一根汗毛,唯你们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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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相,金缕衣为祸朝廷,蒙蔽圣上,请傅相务必在皇上面前进言,恳请圣上亲贤臣,远小人啊傅相。”叶叔涵泪流满面。
傅悠心头不悦,伸手搀住叶叔涵:“叶大人,你先起来说话。”
“不!”叶叔涵双眼通红,声音因为哭泣而显得嘶哑,却执拗的不肯起身,“不除金缕衣,国无宁日,天道不存!傅相身为一国之像,百官之首,岂能置之不理!请傅相向皇上进言!”
“叶大人!”傅悠厉声喝道。
朝廷百官的印象中,新任的首辅傅悠一直是个温文和蔼的人,无论元老贵勋还是新进朝官,他都是待之以礼,恭谨谦和。如此疾言厉色,真是少之又少。
叶叔涵被傅悠喝的一怔,顿时噤口。
“身为朝廷命官,叶大人如此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傅悠斥道,“金大人是功是过,皇上自有定夺。何况日前皇上就有旨意,到时自然会给天下文人一个交代,你此时进言,是不信任皇上,还是不信任大周朝廷!”
叶叔涵倒抽了口凉气,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心只想着为冤死的老师报仇,哪考虑得这么多。
傅悠知道自己话说的重了些,叹了口气,把叶叔涵从地上扶起来。叶叔涵浑浑噩噩,也就任由着傅悠。
“叶大人,官场不比诗社文坛,不是仅仅凭着才华和意气就可以的,稍有不慎,轻则十年寒窗毁于一旦,重则性命堪忧。傅某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毕竟年轻,等你见得多了,就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傅悠那几句话对叶叔涵来说不啻当头棒喝,叶叔涵犹如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头脑渐渐清楚,只是良言苦口,傅悠口中的官场与他二十多年的梦想差距实在太大,他一时还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