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白羽清不禁心焦,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干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寅时末了,你昏迷了一夜。”
白羽清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细长的眉毛纠成了一团:“糟了,缕衣傍晚就到神京了,我现在还没出城,只怕是迟了。”
干将沉着脸一摆手:“无妨。皇上今天会亲自出城去迎金缕衣,我和董笠都跟着去,另外还会有三百禁卫军跟随。到时候你易下容,我会安排你混在禁卫军中间出城的。出城之后你设法离开禁卫军队伍,快马去截住金缕衣就是。”
白羽清想了想,这个办法确实可行,于是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在苦苦捱过将近五个时辰之后,白羽清终于安全的通过了城门,望着周鼎华策马在前的身影,心头急的恨不能插翅飞到缕衣身边。脚下加快,暗暗后退,不动声色的落在了队伍后面。
干将骑着马略过白羽清身边,白羽清听见他低声的嘱托:“快走吧,见到金缕衣转告他,事成之后,不要忘记他答应我的条件!”
白羽清微一颔首,身影一闪不见。
洛水滚滚东逝,烟霞缱绻,半轮红日在波涛之上浮动,使得清瑟的江水弥漫出一丝血红。
落日熔金,薄暮暝暝,周鼎华牵着马站在洛水岸边,看着远处烟尘滚滚,视野尽头出现一队车马,他眼中掠过一抹哀切的神色,极浓。
天边一片胭脂色,染的缕衣面上也有几分清艳的绯,缕衣远远的下了马,却没立即走近,只那么望着周鼎华。
四目交接,视线彼此胶着,相顾无言。
静立的身影被残阳凝固,在河岸边拖曳出一道深深的影,水气渺渺,红日夕沉,四野里泛上一层薄雾,那一幕烟华,铭刻进两人心底。
缕衣似乎想要笑,可是扯了一下嘴角,却终究没能笑出来。只遥遥跪下,向周鼎华行了君臣之礼。
“皇上亲临,臣惶恐!”
说这话的时候,缕衣的头一直垂着,看不到表情。
周鼎华忽然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拽起缕衣,紧紧拥住。
力道大的几乎让缕衣窒息。
缕衣轻轻伸出手,也环抱住了周鼎华。
不知是谁先主动,也不知是怎么爆发的,他们什么都顾不上,彼此死命纠缠在一起,恨不能把对方拆吃入腹,和着血一口一口吞掉,永远无法背离。
狂热的爱情曾经熊熊燃烧,经年岁月都被焚成了灰,心中千般爱恨交错,无计消遣,痛了又恨了终究只是爱着对方,恨臻极致,爱臻极致,似乎也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表达。
波光潋滟的水面倒映出相拥的身影,仿佛是两人流不出的眼泪,黯然消魂,一直到太阳落下,夜色翻滚著直压下来。
周鼎华的疯狂似乎是急于证明什么,又似乎只是绝望的宣泄。
以前总以为经年不变的温柔眷恋可以让他爱上自己,可是现在才发现,一切只是徒然。
缕儿啊缕儿,该拿你怎么办,该拿你怎么办啊……
痛苦在他心底蔓延,在这一刻溺毙了所有的理智,哪怕扯着怀里的人一起堕落黄泉,万劫不复,只要还可以伴着他,拥着他,周鼎华就不后悔。
周鼎华却不知道,他痛苦的悲鸣,掩盖了缕衣心头微弱的悲泣。
缕衣紧紧闭着眼睛,抱住周鼎华脖颈的手在轻颤,他的指甲里藏了好几种剧毒,只要一弹指,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可是,为什么下不去手呢!
明明知道这个人根本不曾顾及什么情分,甚至他是不是真的爱自己也已经模糊了,可自己竟然还是下不了决心。
缕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本来想置身事外的,本来想利用周鼎华的感情的,甚至本来是恨着他的,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心软开始犹豫了呢?
或者,在恨着他的同时,已经对他投注了太多的感情吧。
如果这是他们的命,那么,已经注定了绝望和悲哀。
他们逃不掉,便只有舍生忘死。
心中无法抑制地泛上疼痛和悲哀,也罢,若就这样杀了他,周鼎华英雄一世,未免死的太窝囊。还是来日疆场,各显神通,一决雌雄!
周鼎华牢牢锁住怀中人,苦涩的呢喃:“若我不是君王,若天下为我一人所有……该多好……该多好……”
若是那样,就不必为了江山社稷,亲手推开心爱的人了吧……
缕衣慢慢睁开眼睛,目光款款扫过周鼎华的脸,有种别样的妩媚,冷得像冰石,却也朦胧得像春雾,他浅浅的笑了,伸出一只手温柔的抚摸着周鼎华的脸,慢慢的说着:“可惜……不是……可惜啊……”
夜色方浓,看不见来路,也望不到尽头。
第 95 章
夜色方浓,看不见来路,也望不到尽头。
夜色过半,周鼎华没有连夜赶回只有两里马程的神京,反而下令在洛水边上扎营。
周鼎华拥着缕衣,坐在洛水边上看了一阵晦暗的星月,谁也不曾说话,只是各自想着心事。待帐子安好了,周鼎华便抱着缕衣入了帐,把缕衣紧拥在怀沉沉睡去。缕衣乖顺的倚着周鼎华,一动不动,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夜半,天上星子暗淡,帐外篝火燃的正旺。
枕在周鼎华怀里的缕衣却悄悄睁开了眼睛。
帐外通红的火光透了进来,周鼎华的脸在黑暗里显得影影绰绰,缕衣轻轻抽出手来,手指在周鼎华轮廓分明的脸上逡巡流连,如烟似梦般的轻柔。
就是这个男人,这个刚刚和他共赴巫山翻云覆雨的男人,想要亲手除掉他呢!
缕衣妩媚的笑了,眼角却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
他们走到如今,只有刀兵相见一条路了。
当白羽清前来截住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震惊,他只是恨自己,为什么周鼎华可以轻松的下定决心永除后患,而自己,即使已经洞悉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还是下不去手。
纤长的手指慢慢绕上熟睡男人的咽喉,只要那么轻轻往下一扣,他们就都可以解脱了。
然而那手指只是在轻柔的抚摩,最终也没有扣下去。
罢了!缕衣轻轻一叹,收回手指,起身,披衣,束发。
他必须走了,再不离开,待天亮入城,他就是瓮中之鳖了。
夜里水边寒气很重,周鼎华的一条胳膊露出了薄衾,缕衣本欲离去,无意瞥见了,还是习惯性的走回来为周鼎华拉好了被子,然后在他的唇上烙下一个冰凉的吻。
轻如鸿羽。
走到帐门,他的脚还没有跨出去,身后忽然传来周鼎华幽幽的声音:“缕儿,你真的要离开我么?”
缕衣的脚步陡然僵住了。
他慢慢的转回身,发现不知何时周鼎华已披着寝袍站在了床边,负手而立,一双黝黑深邃的眼淡淡的扫过来。周鼎华的嘴角带着一丝冷意,眉宇间,则锁着些许寂寞。
缕衣这才意识到,其实周鼎华和他一样,两人都没有睡着。
缕衣冷冷的笑了起来:“我不走,还等着你的鸿门宴不成?”
周鼎华的脸色一白,身躯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你……你都知道了?”
缕衣惨淡的笑了起来,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的望了周鼎华一眼,猛地转身,大步迈出了帐子。
帐外悄无声息,却是灯火通明。
周鼎华带来的二百精锐早已守侯在外面,二百把明晃晃的刀剑对着御帐门口的缕衣,为首的,正是董笠和干将。
缕衣眼底一暗,脸上浮现出嗜血的微笑,“哐啷”一声抽出佩剑腾蛟,在冲入对面战阵的那一刻,忽然情不自禁地举目,回望了周鼎华一眼。
周鼎华的眼神弥漫着悲哀的雾气,有如寒夜冷雨映于其上,说不出的清寂感伤。缕衣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这个人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心头竟也是一阵恍惚。
羽箭破空之声划破耳膜,恍惚听得军士在前面呐喊,缕衣咬一咬牙,仗剑杀入围堵他的士兵,寒光直指向猎物。
弓弩齐发,杀声呼啸,鲜艳的篝火在水边焚烧。
一种强烈的冲动象火焰一样在瞬间燃烧起来,把魂魄都焚成了灰烬。缕衣腾空跃起,以猛虎之势扑向干将,一剑凭地刺下,干将有意无意的退让躲闪,拧腰侧身略慢,缕衣的长剑竟“铮”地穿过衣袍,从干将的肩膀后面透出。干将一声厉吼,退了开去。
包围圈顿时被缕衣打开一个缺口,腾蛟剑出,身影激射,赤雨四溅,血肉横飞,此刻的缕衣宛如沐浴在血光中的杀神,当者辟易,无人争锋。
董笠急忙指挥着手下士兵截住缕衣,却已追之不及,眼看着缕衣杀开一条血路,逐渐摆脱了身后的追击。
就在夺马冲出包围的那一刹那,缕衣忽然转过身来,极力的扭头去看后面那个一直没有动静的人,刀影追在他身后,晃成一片铁灰色的光幕。光幕之后周鼎华的面容被扭曲得极不真切,象是隔着一层水面看到的倒影。
浮动的幻影里,周鼎华站在营帐门口,蹙起了眉头,将手按到胸口上,与他遥遥的对望。
相隔了重重刀光剑影,相隔了士兵震耳欲聋的喊杀,相隔了洛水粼粼波光,两人视线交错,凝眸间相对无语。
人在咫尺,心已天涯。
也许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鸿沟,已经难以跨越。
缕衣苦涩的牵起嘴角,狠狠抽了胯下坐骑一鞭,疾驰而去,再不回头。
人散后,一勾新月,夜凉如水。
垂拱二十三年秋,神京皇宫,上书房。
傅悠已经两天两夜没阖过眼了,一直留在上书房待命。不仅是他,所有的内阁成员,甚至是皇上本人也都一直守在这里。
因为两天前子夜,周鼎华接到奏折说朔州突然断了往来的消息,和临近的州府完全失去了联系。以往作为周夏军事重地的朔州每隔一天就会与神京通一次消息,可是现在的朔州就像一座死城一样,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种种迹象来看,朔州必定有变。
朔州是周夏的交界,也历来是周夏战争的最前沿。如今金缕衣叛逃,朔州又是他起家之处,如此敏感的时候,如此敏感的地方,出了如此敏感的事情,对朝廷的震动可想而知。
周鼎华在一接到折子的子夜,就叫了整个内阁大臣来上书房议事,一来等朔州情况的确切消息,二来则是召集众臣商议对策。
窗外秋雨连绵,涓涓的水流顺着殿顶瓦当的缝隙淌下,敲在空阶上的声音,无端让人觉得凄凉。
细细的雨声无法掩盖上书房内弥漫的的烦躁情绪,一直没有停止的递上折子,一直没有停止的递出批阅后的折子,就这样,在毫无头绪的忙乱中度过了两天,傅悠的神情已经开始显得憔悴。
拟完了最后一道诏书,傅悠呈给周鼎华过目的时候,才发现这位至高无上的君王原本晶亮的眼睛里已经满是红丝,疲惫从他的眼底真实的表示了出来。
傅悠心底暗暗叹了口气,金缕衣的叛逃,打击的不仅仅是大周的军队势力,也不仅仅是大周的江山社稷,它所带来的最深切的痛苦,恰恰来自君王的内心。
傅悠了解这种痛苦。
就在傅悠出神的时候,上书房的大门忽然被狠狠推开了,董笠从外面跑了进来,衣服上还沾了些许雨丝,手中拿了一本封死的折子,脸色红晕,神情激动。
就见他跪在周鼎华面前,双手呈上折子,开口的时候都有些颤抖。
“皇上,朔州八百里加急,是朔州守将夏钧雷亲自上的折子。”
周鼎华的神色一变,周围明显精神不济的内阁成员们也猛地清醒过来,都在聚精会神的盯着董笠手中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