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白宸微笑:“如李公公所见。”
李承年顿时怒不可遏:“你——!我替你说好话,却不是为了让你以身侍主,惑乱陛下!”
白宸神色淡淡,并不为他所言而动怒:“多谢公公为白某进言,白某今日得偿所愿,李公公美言之功不可少。为表谢意,白某已为李公公远在首阳的父母兄弟,置办了丰厚田产,亦为正谋婚事的大侄,择选了贤良美妇。”
一通话,便将气势汹汹的李承年堵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了。
白宸看他一眼,微掀唇角:“李公公何必羞愧,李大人至情至义,入宫数十载,早从族谱中除名,仍时时不忘宗族,挂念亲眷。有李公公这样的亲人,是他们的福分。”
李承年面色红白交错,似惭似怒,如此变换一阵,他脸色颓然,长声叹道:“圣人性痴顽,我为其奴,未能为之分忧,反因一己私欲,引狼而入。悔之甚矣!”
白宸定定看他一阵,忽而一笑,道:“李公公想必不知,从前也有人,对白某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李承年正气悔不已,哪里肯理他。
白宸继续道:“不过亦非完全相同,他对我说的是,悔之晚矣。”
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
他抿抿唇,似是想起一些不好的事,神色里显出一种麻木的苦痛。
李承年不知他的苦痛由何而来,只微微冷笑一声,咬住牙道:“堂堂白氏子弟,却处心积虑要见宠于陛下,不惜以色侍人……无论你意图何为,若对圣人不利,也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他虽有私欲,对主子的忠诚却也不假。只是私欲与忠心,总有不能相全的时候。
白宸看着他脸上愤色,片刻,道:“只有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
姬允自深沉梦中醒来,仍觉得手脚轻浮,如在云端。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空气里浮着清淡的,琼罗花的香气。这种香气,姬允只在一个地方,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姬允动了动,感到那令人蹙眉的酸痛感,那隔在云端的,仿佛笼着一层薄雾的昨日欢愉,就像是梦境落到现实了一般。
竟是真的。
重活一世,他也终于没能抗拒那个人。
如上一世,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为那人所迷,放纵自己一头脑地沦陷下去。
死过一次,也没能让他长记性。他都不禁想要嘲笑自己实在是色心不死了。
但他自己明白,不是这样。
他终究还是不甘心,上一世是他做错,亲手在那人的心里种下恨意,最终反噬自己。
是他咎由自取。
那这一世,一切回到起点,重新来过呢?
他不再逼迫他,他强迫自己松开他,他给他想要的一切。
他再没有哪里对不住他的,白宸已没有恨他的理由了。
这是新的开始。
这一世,是那个人亲口说,心悦于他。
和上一世已经不一样了。
他并不是在重蹈覆辙。
姬允一下多了很多底气,便张口唤李承年进来。
李承年即刻来了,同他一起的,还有白宸。
他们一同进来,李承年很自然地站到一边,为白宸留出了位置。
这没什么,想来白宸是起得早,李承年来唤他起床,两人便碰上了。
姬允同时看两人一眼,便略过去,只看向白宸。
白宸看着已是梳洗妥当,宽衣广袖,仪态修雅。且不知如何,平日他虽也已经是很清俊,今日却仿佛格外丰神俊貌,面容光泽,仿佛整个人由内而外透出一种光彩。
看见姬允,眼睛和唇角更是不觉已经弯下来,仿佛是难以克制地想要对他微笑。
仅仅是这样,就足以打消姬允那在某一刻,迅速掠过,而后便隐匿不见的一些念头了。
他也忍不住翘了翘唇角:“我睡过头了,怎么无人叫我。”
李承年道:“难得圣人这几日能睡安稳,白小郎不许奴才扰了圣人。”
姬允也猜到是这样,只是见李承年脸上毫无惊怪之色,显是已经看破他们的事,心中就略微地不快。
姬允当然知道,一旦他同白宸发生这种关系,李承年肯定是瞒不住,也未想过瞒的。但还未在他允许之下,李承年已经全知道了,难免让他生出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他嗯了一声,神色有些淡:“行了,朕也该起了。”顿一顿,他眉头微皱地,“现在也不是该睡觉的时候。”
李承年讷讷称是,打来热水,要伺候姬允更衣,被白宸止住了。
“不劳公公了,我亲自服侍陛下。”他微微地一笑。
李承年没应,只看向姬允。
姬允为他知道谁才是他真正的主子而感到满意,他点点头:“你下去吧。”
李承年欲言又止似的,最后还是退了出去。只退出去之前,飞快地看了白宸一眼。
姬允没错过那一眼,但他并不打算深究。
白宸为他穿上了衣衫,又绕到他背后,将披了一背的长发,从衣领里握出来,柔滑地躺了满手。
白宸托住他的头发,从后面贴住他。
少年身体的热度贴住了自己,姬允脊背微微一麻,而后有带着凉意的触感,轻轻地碰了下自己的后颈。
他不由轻轻地一颤。
白宸的声音,在身后贴着耳垂响起,有种温柔而沙哑的质感:“昨日叫凤郎受累了。”
唇间呼出的湿热气息,让半边身子都有些酥麻了,几乎让人站立不住,姬允勉强稳住了,道:“……还好。”
却是外强中干的,声音都带了细细的颤音。
身后的人似是低低地笑了一声,道:“只是还好吗?凤郎,这是在责怪宸郎,还不够用力吗?”
“……”
万万没想到,现在的小郎君,年纪轻轻竟已经很会撩。
被撩动了的姬允,抿了抿唇,感到脸上有些发热。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不必了。”
他微微板起了声音,一副正经的口吻:“像昨夜那样,就已经很够了。”
他是真的在担心,白宸真的以为他觉得不够,然后更用力——他老了,他完全不需要这么用力。
身后的人微微顿住了,仿佛愣住似的,片刻,贴住自己背部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白宸抱住他,脸上有克制不住的笑意:“唔,我以后会注意的。”
说到这里,他又顿下来,用鼻尖蹭了蹭姬允的脖颈,轻声地:“还会有以后的,是不是?”
仿佛是有着某种迟疑和不自信,他连呼吸都放轻了。
姬允就感到心软了,他转过身,看着目中仿佛是有些忐忑的少年,微微地笑了下。
“我昨日说的,不是哄你。”
他凑上去,轻轻在他的唇瓣咬了一口。
“我心悦你,愿与君好。”
上辈子,这辈子,都是真的。
只是这辈子,他才终于得到了。
所以一些没要紧的事情,他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
第25章
早上又下起雨。雨势颇急,不多时,堂前积水又深半寸。
姬允吃了半碗粥,便不吃了,叫李承年拿来蓑衣斗笠。
白宸望着他:“凤郎要出门?”
姬允神色不展,点点头:“今日情况不大好,我亲自去盯着。”
他眉尖微蹙,面上显出一种不知觉的忧虑之色,他本是过于贵气,而又带了点轻浮的相貌,一旦那点轻浮之色褪下去,便使他整个人都显得尊贵而端庄了。
白宸看着他,神色微动,而后他微微地弯唇,微笑:“也好。”
他也穿上蓑衣,又多拿了一把伞,为姬允撑了,两人一同出门去。
先去最近的安置点。破陋棚屋绵延数里,每户头顶一木板,几根蓬草,就算是避雨遮檐了。
这些人一贯是很能承受生活的搓磨的。只要留着命,有一瓦遮檐,便也不能让他们感到太痛苦。他们是已经麻木了。即便脸上总是一种凄苦之色,但这种凄苦也是麻木的。他们惯于做这种角色了。
见到姬允,也是一种麻木的惶恐与恭敬。
姬允召来几个人聊一聊,莫不是神色畏缩,话也说不清楚。
便觉得不耐与厌烦,摆摆手,又叫人把他们带出去。
一转头,却看到白宸被众人围在中间,他面含微笑,神色间有种佛陀似的悲悯,不知他说了什么,那些人脸上神色都显出一种生机来。
姬允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觉得有些讪讪,白宸一直是很会收服人心的,比他是要强多了。
但这也没什么好比的,他也不需要去委屈自己。
到底他是这天下之主。
白宸过来时,姬允正在喝茶。茶里一股土味,喝得他皱眉。
白宸将他手中土胎做的杯子取走了,道:“凤郎不惯喝这个,便别喝了。”
姬允被夺了杯子,掀一掀眼皮,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白宸挨着他坐下,仔细地看看他,道:“怎么了?”
他的眼中是很直白的关切:“我方才在那边瞧你,一直恹恹的样子,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姬允眉梢微微一挑,道:“你同他们聊得那样开心,还能分心看见我么?”
白宸却是毫不扭捏地点点头,说:“我总要看见凤郎,才安心的。”
那双漆黑的眼珠看着他,里面是一片纯然的真诚。
姬允定定地看他一会儿,胸口传来的细细的颤抖,几乎让他无法直视他了。
这种时候,他反而丧失他那种善于调 情的本能,变得笨拙而痴呆起来。
他也点点头,并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地:“好,好吧。其实我也一直在看你。”
待看到对方微微张大眼睛,而后克制不住似的,那眼中闪出光亮来,他弯下唇角和眼睛,整个人都变得光彩明亮了。
“是吗?”他微微咬住唇,又像有些不自信地,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凤郎,你也会……忍不住一直想要看我吗?”
“是啊,”姬允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这些人里,只你最好看嘛。”
白宸看着他,一时像是有些傻气似的,张着嘴无声地笑,一点也不好看了。
不。也还是好看的。
毕竟是他看中的人,怎样都很好看。
姬允克制不住自己,将手伸过去,覆住了对方放在膝上的手背。后者愣了一愣,便将手翻过来,扣住他的,然后张开五指,与他十指相扣。
相交的目光里,都像是有实质纠缠着似的。
真是……让人再感到害羞,也不舍得挪开。
心平气和了,姬允也就问起白宸方才同他们都说了什么。
白宸正执着他的手,按摩他的指腹,闻言,便微微地一笑,道:“也没什么。”
姬允睨他一眼,也只好作出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陛下!”
棚外忽然响起樊业激动的声音,他这几日一直负责去土豪府上打秋风,当然每日都被撵着回来,被撵得形容憔悴形销骨立奄奄一息,乍然生机勃勃 起来,姬允一时都有些怀疑棚外的人究竟是不是樊业了。
不待他问,樊业已径自在棚外大声喊出来了:“东陶县公着人送了五百担粮食过来!”
姬允闻言,也是一惊,张口道:“卿发梦了不成?”
白宸唇角含笑,拍一拍他的手背:“凤郎不如出去看看。”
两人一同出去,果然见棚外停了数十辆粮车,一袋袋粮食堆得高高,都铺了油布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