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姬允瞧见白宸脸色,手下一僵,心下已是暗叹了声倒霉。
涿鹿事后,白宸并未有提回望郡的意思,姬允也不舍得和人分开,见白宸自己也不说,便大着脸,捎带着白宸一起回了京。
船行这三月,白日姬允要处理大小事务,白宸便在一旁看书写字,偶尔兴之所至,便挥毫泼墨,照着姬允神态,笔下如走蛇,很快勾勒出他的一张剪影。寥寥几笔,形神意聚。若非长久地注视着一个人,将那人的每一抬眉,每种神态都印刻在心底,难以描画如此传神。姬允偷偷将画保存下来,收进那装了帛书的小匣子里。白宸于音律亦很精通,善抚琴,其势潇潇然,有大家之风。只是姬允并非风雅之士,只听得来笙箫筝管那等靡靡之音,听那潇潇沉沉琴声,总觉眼皮沉重,困倦不已。不过虽然欣赏不来琴音,他却喜欢白宸抚琴,因他极爱白宸抚琴时的姿态。仿佛仙人弄瑶琴,眉目泠泠然如月生光,收放之间似任天地开合。
两人朝夕相对,日夜缠绵。正是浓情蜜意如胶似漆,大约唯一的不足,姬允发现白宸似乎忒容易吃醋了点儿。
起先姬允并不注意到白宸有什么异常,只是每次姬允召见过各家的小郎君,他在这些小辈面前一向有些不端庄的,言笑晏晏地聊了会天,再回头,发现白宸脸已冷得冰块一般,问为什么,又只委委屈屈,杂了怨气地看着他,却不回答,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心疼得不行。到了夜里却将他翻来覆去,报复似的,恶狠狠的,几欲将他弄得散架。
直到有一次,姬允因夸了几句唱曲的小郎倌儿,大约是不大正经,有些调笑的口吻,还想叫人坐过来好好看看。结果话还没落,白宸霍地站了起来,当着诸人的面,连句告辞也没有,沉着脸就出去了。姬允连受了他好些日的脾气,现下屁股还疼得很,哄人的耐性已快告罄,又被当众撂了脸面,也一下上了火,对面面相觑的众人怒声道:让他去!
便就这么置起了气,互相不搭理。姬允开初心气儿也不平,心中愤愤:你甩脸子给谁看呢?冷战了一两日,那股子郁怒下去了,姬允便生出些懊悔:和这么个小崽子生什么气呢?上辈子你受他的气受得不少么,怎么如今重活一世,反而一点也受不得了?
越想起上一世,越觉今生已是难得,心头愈加地软下来,已经想着找什么由头去和好。
正好船队要在青州靠岸补给,姬允本是打算叫了白宸一起去城中逛逛,自己好好哄哄他。结果派去传话的人来回,白宸早已先行下了船了。当下姬允也难以形容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木然坐了片刻,也说不出话来,手心有种泛疼时而微微抽搐的感觉。
他未下船,在舱中百无聊赖,也无心召人来陪,便翻出小匣子里的帛书画像,一张张地小心摊开了看。看一张,心里就抽一下,把一颗心抽得皱皱巴巴,姬允简直开始怨起了自己:人又被你气得跑了,这下满意了?
后来实在要被自己的怨气淹没了,姬允不忍再看,索性上榻蒙了头睡觉,眼不见为净。
睡得不是很好,似乎做了个十分令人伤心的梦,心口闷得厉害。
姬允挣扎着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身上搭了条胳膊,难怪觉得胸闷,原是被压着了。
他借着天外朦朦月光,打量身边睡着的人。
那瞬间掠过很多的念头,最后都沉寂下来。他想:这人还愿意睡在自己身边,那就已经很好了。
他睡得不舒服,身上又捂了些汗,便想起来洗漱一下,他尽力放轻了动作,谁知还未起身,身边人便被他的动静弄醒了,一个翻身,将他压倒回去。
“别走。”
不知是梦魇住了还是怎么,白宸眼睛里有种惊惶,眼眶发红,他紧紧地攥住姬允一只手,仿佛是怕他就此消失一般。
他声音颤抖,沙哑得几近哀求:“不要走……”
姬允被他这样神色惊了一下,也顾不得被搓住腕骨的疼痛,他用另一只手捧住对方半边脸,小声问:“怎么了?”
白宸怔怔地看他,目中渐渐显出清明的神色,然后才似活了过来,他重重出了口气,握住他贴在自己脸上的手,他提了提嘴唇:“没什么,做了噩梦。”
两人之前赌气种种,这会好像都烟消云散似的,白宸亲昵地蹭他,又湿漉漉地亲吻下来。
大约是冷战都不好受,两人都显得很急切,一点撩拨就蹭出了火,气喘吁吁地滚住一团,动作堪称激烈。
事毕之后,两人汗津津地黏在一起,有搭没搭地亲吻,姬允这会儿又不嫌汗着难受了,还想着更贴近一些才好。
白宸用手指帮他梳理一绺一绺汗湿的头发,忽然想起什么,撑起身来,手伸向床头一柄长盒。
姬允方才被干昏了头,完全不注意床头多了这个玩意,他有些懒洋洋地,问:“这是什么?”
白宸将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支通体乳白的玉簪,插入他的发间。
“凤郎发黑如墨,滑比绸缎,插这玉簪,是极美的。”
白宸俯身看他,姬允软身躺在凌乱被褥中,鬓发散乱,双颊酡红,眼中迷蒙,嘴唇红肿,胸前仍留着青红吻痕,不止美,而且魅。
白宸忍不住又覆身上去,哑声道:“宸去买了这支簪子来给凤郎赔罪,凤郎还生气吗?”
姬允总算知他下船去做了什么,本来就已经不生气了,这下更觉得心口酸软不支,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口中却道:“不赌气了?”
白宸垂着眼睛看他,嘴唇抿紧,片刻,道:“凤郎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是吗?”
姬允只知道上辈子他的确是经常地让白宸不高兴,他是可以理解的,他强迫他,囚禁他,他在白宸眼中可恨可鄙,自然做什么都能让他生气。但这一世,他自认自己还算得上是坦荡,又没有对不住白宸,实在捉摸不出来。
白宸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地,道:“凤郎身边的人太多,随便哪一个,都比宸来得有趣,宸却不自量力,想要凤郎心中眼里,都只有宸一个……这是宸的痴心妄想,却不能克制,总是为此而恼怒,还惹得凤郎也生气。”
姬允想过许多为什么,只不曾想过这样的缘由。白宸在他眼里光风霁月得过了头,连被囚入宫中,都终年如高岭之花,积雪不化。
他总以为白宸是冷漠心肠,重生后遇到的白宸虽然与记忆中很不相同,但他被固有的记忆所困,他无论如何也都联想不到,他不敢自作多情到那样地步:白宸原来,竟是会为他吃醋的吗?
……竟如此地在乎他吗?
这样一想,便觉心头震颤,骨头酥麻,指尖都发起了抖。
第29章
姬允一瞬间心都要软得化了,看着白宸抿着嘴唇,眼眶微红着委屈的模样,更觉得心脏都被揉 捏着,酸疼不已。
色令智昏,昏聩如他,只要能让受了委屈的小美人——还是因为自己受的委屈——高兴起来,还有什么是不肯答应的呢?
这段时日以来,姬允一改本性,貌美小郎君也不召了,淫词艳曲也不听了,好像个明君似的,正日规规矩矩地批阅奏章,同那些老橘子皮似的元老重臣议一议事,连顾大将军见了,都要挑挑眉,似嘲似讽地道一句:陛下勤勉。
明君姬允唯一的消遣,便是同白小郎君赌书泼墨,欣赏小郎君抚琴之姿……至于夜里,嗯,实在算不上是他在消遣了。
若要说对目前生活有何不满,那其实也说不上有何不满。他因执念而身死,怀着愧悔而重生。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心境到底是同上一世不大一样。再好的他也都享受过了,今生无非是重来一次,而那些亘在他心底,到死也未能满足的念想,有朝一日竟能够成真,他心中不是不感恩的,也尽力去珍惜。
只是若要一个人陡然扭转天性,即便是死过一回,那也是天真狂妄到不切实际的。
姬允捱了一阵,那种乏懒,想要把自己瘫成烂泥一样地倒在靠上,迷迷醉醉地饮着小酒,听些小曲儿的渴念从骨髓深处的记忆里浮出来,让他从头到脚,浑身地不舒适。看惯了年轻美貌容颜的眼睛,在连着只能看见一张张皱巴巴的橘子皮之后,也让他心里难受,想要唉声叹气。
虽说只要看见了白宸,那点心瘾似的麻痒,总能不知不觉地沉寂下去,甚至让他感到满足。但他总不能时时地把人拴在自己身边,眼不错地盯着看。白宸说希望他心中眼里只有他一个,他当时听了觉得有种被表白的感动,但感动感动,也就罢了。且不说这小郎君情热能够持续几时,难不成他还能再像上一世,脑门发昏、不顾一切地把人弄进宫里囚着么?
他心中有所准备,在同白宸缠绵之后,那种找不到落脚的心瘾便更痒得厉害。
便是故态复萌。他忍不住要找人来陪,便是嘴上调笑两句也是好的,他心中舒服一些。
只是不免要被白宸逮住,对方脸色一沉,他就觉得心虚。
他即刻松了捉住姝的手,脸上维持住了镇定,好像无事发生,他道:“不是说你白家的叔伯路经此处,找你谈话吗?怎么这么快回来。”
白宸脸色实在算不得好看,却掀了掀嘴唇,看着就有些皮笑肉不笑似的:“宸回来得早,打扰到凤郎了。”
那仿佛是捉奸的口吻,让姬允有些讪讪地。
虽然他觉得自己并未做甚么,便真的是做了什么,那又有什么呢。
他是这天下之主,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但是觑着白宸神色,不知怎么,却总有些心虚。
他咳了声,将话题直接扯开了:“你家叔伯特别叫你过去谈话,可是同你说了什么?”
与旁的家族不大相同,大约各自都忙着归隐山林,与鸟鹤相伴,白氏族人之间来往并不很亲密,彼此间也少关照。小辈在外游历,若非主动拜访,像特别被当地叔伯长辈叫去谈话,其实是比较少见的。
白宸神色冷淡,道:“不过一些日常叮嘱罢了,无甚特别的。”
姬允便知他是不想告诉自己。只一时拿不准是因为这会儿被气着了,还是的确不准备告诉他。
面上却不显。姬允点点头,又强行起个话头,道:“你未及冠,想是第一次离家这样远。家中长辈确是放心不下的。”
他这样主动搭话,算是很明显的示好之意了,但白宸眉目不动,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再无别话。
“……”姬允就觉得这小郎君,未免太容易吃醋了些。
适当地醋一醋,那是一种无伤大雅的情趣,姬允也愿意去纵容他那一点小性子。但是若大事小事,时不时地都要醋上一醋,耍耍脾气,久而久之,难免要让人失了耐性。
姬允没有失去耐性,他只是有些头疼。
他觉得白宸或许是误会了什么。
舱内四角各放了一只三足青铜鼎,里面盛了凿得整整齐齐的冰砖,每只都有两名侍女守着扇风,蒸发的白汽被风轻轻吹得远了,满室清凉。姬允让她们出去。
姝一向是乖觉又听话的,不必姬允吩咐,也悄无声息地跟着退了出去。
舱内只剩他们两人,或许是不看见姝了,白宸脸上不像之前那样冷得厉害,但仍抿着唇,并不问他为什么屏开左右。
姬允将那碗已经化了的冻奶递给他:“日头这样毒,你在外边奔波这一趟,方才你进来,见你脸上都有些晒红了。先喝这个消消暑。”
白宸眉梢微动,神态间终于有所软化。接过碗的时候,捉住他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
这个小郎君啊,吃醋吃得不加掩饰,哄一哄又很快露出柔软的肚皮。
姬允看着他,心中很舍不得。
他道:“明日就要入京了,小郎君可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