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听到夸赞,白宸更见赧意,双目中却又隐隐有些得色:“宸不欲假手于人,摸索行事罢了。”
姬允有些惊讶,凝视他片刻,又一笑:“小郎多才。”
却不多言了。
他想的是,难怪上辈子他花费大精力,倾心设计,自己还颇得意的幽宸宫,白宸半句好话也欠奉,甚至甩袖就走,后一月更是对他半点好颜色也无。
要是上辈子白宸也让姬允看过他自己设计的居处,姬允肯定就没脸班门弄斧了。
也不知那时白宸心中怎样嘲讽他的自鸣得意。
不觉脸上有些火辣辣。
白宸见他神色略淡,并不十分有兴趣的模样,抿抿唇,目中光彩也黯下来。
姬允没注意他这小变化,只觉得自己还为上一世的丢人事迹而羞愧也是忒没用,且他今生又不必再出丑。白宸亦无机会可以嘲笑他。
二人无言过桥,桥下一双水鸭交颈缠绵,做给了瞎子看。
盛名之下无虚士,白宸少年便负重名,自也不是凭空来的。
进到楼中,先是见一大石壁,置于中庭。石壁上刻字迹,满满一壁,虽为刀刻,字迹流畅优美,却是一气呵成。
“这是?”姬允问道。
白宸因方才之故,此刻已早敛了隐隐的骄傲神色,只淡淡道:“上回同叔父赴曲池之宴,随手得之罢了。”
姬允却大为震动。
这,这就是在十多年后,满朝贵子争相临摹,争相传诵的《曲池赋》?!
白宸见他神色,不由问道:“怎么了,陛下?”
姬允回过神来,见白宸对未来之事毫无知情,直想告诉他,这篇曲池赋,是你入宫之前最后一篇长赋,也成了你极短的名士生涯中的巅峰之作,在此之后,世间再无望郡白宸,只多一个,被人言语轻笑的,连本名也被遗忘的后宫男妃紫辰君。
心中思绪缠绕,却无法言说。
最终,姬允也只能避开少年郎君年轻明丽的脸,一语蔽之:“没什么,小郎书法曼妙,我看得入迷了。”
白宸反倒又看他一眼,目中有些惊讶,嘴角却是翘了起来:“陛下过誉了。”
姬允瞧着他矜持的欢喜,也不由微笑起来。
上一世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十多年后,曲池赋恐怕不会太出名。
因为白宸还将有更华美之作传世。
为星辰者,自当悬于空,放烂烂之光。
花费一日,姬允对白宸的珍藏作了大观。
前朝张洞公的石刻《神武帝策》,陆寻之的《步辇图》,《二十四仕女图》,当朝书法四大名家的拓本几乎是全齐的,还有一两本是手迹,也有记述本大陆山川地理的奇书,绝迹已久的兵书,弦柱已断,无法弹奏的古琴……最珍贵的,还当属上古殷商之前的一只三足青铜鼎,上面刻满铭文,得知少年竟凭一己之力,已译出大半铭文内容之后,姬允足足半盏茶,说不出话来。
他总算知道,佛祖为什么让他重生回来了。
是要让他看清楚,他究竟怎样一手毁了国之大才啊。
两人自楼中出来,已是金辉斜阳。
云若烟丝,风动杨柳。
白宸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之色,眉目间神采飞扬,望着他的眼里漆黑而明亮。
姬允却没什么旖旎想法了。
姬允仿佛感到自己四肢热血游动,他已许久没有这种昂扬沸腾之感了。
大约很早很早以前,也曾经有过。
在他刚刚登基的时候。
在他还未真正领悟先皇最后弥留时刻,对他所说的,“你要讨好世家,你要拉拢贵族。顺之,则己存,逆之,则己亡”的时候。
在他还未彻底感受到贵族捧他,他便可以呼风唤雨,贵族弃他,他便无一令可达,无一事可成的时候。
在那个时候,他也曾心存高志,胸怀激荡。
今日之前,他所想,也不过是为弥补白宸上世所亏欠。到今日,却不仅仅只是如此了。
右臂沉重,他花了一点力气,才抬起来,拍了拍小郎君犹显清瘦的肩膀。
“小郎今已十六,若有鸿鹄之志,当如大鹏展翅,”他凝视着白宸渐渐睁大的眼睛,缓慢而坚沉道,“今有凤池九万里,小郎可愿扶摇起?”
第9章
明帝巡幸至望郡,适逢三月三,上巳春日宴。
彼时春林初盛,春水初生。
明帝诏望郡太守,沿阮水布锦帐十里,设流水宴。连舟水上,奏丝竹,起歌舞,至夜不休。彩灯如带,十里绵延,比之白日,繁华更胜。
三日后,仍有人从阮水中捞出金杯玉盏,阮水下游仍浮粉脂油色。
远在王京教导东宫的太子太保白宴,闻之欲怒,问太子。
太子年十一,对曰:“望郡春色,亦向往之。”
白宴颓然叹曰:“吾辈亦无能尔。”
乃掷冠于地,自出皇宫。
此后,终生不入王城。
——《盛朝*风华志》
上一世,自小便将父亲荒淫本色承继得彻底的太子,是如何气走老师的,姬允尚且不知。
更不知晓,这一场春宴,就是白氏与他离德的发始。
贵族们是在一场水阁里的宴会上提出来的。
上巳春宴,何不临水举行,岸边布锦帐,水上连船舫,想必美极,乐极。
姬允只着了一件丝质外袍,轻盈柔软,随着他半歪在榻上的动作,贴着肌肤,从肩膀滑落些许下来。
姬允生得倒是极好的,眉目修长,天生带着贵气。毕竟天子传一家,到他已经是第六位皇帝,一代代天子致力于收集美人,基因优化下来,想生得难看,也不是很容易。
姬允年少时微服出宫,也曾有女郎们远远抛来手帕,含情驻望呢。
不过随着年纪渐长,姬允那修长眉眼,也渐渐不只是贵气,不语时看着你,很难让人萌动,反让人心生惧意——这大约是坐天下最高的那个位置坐久了的附赠。
此时姬允便眼皮微垂地瞧着座下,那些举杯倡议的人。他们神色间都颇恭敬,诚惶诚恐,并且很顺从——在姬允想要荒淫作乐这上面。
若不是上一回,被他们联着逼迫继续南下,即便这一世,姬允恐怕也还不觉得自己的位置,至少在现在,坐得其实已经很不稳。
他的太子已经十一岁,足可以靠着两三个辅政大臣登基了。
姬允神色间有些懒怠,像是疲乏,许久不曾说话。
这几日他日日宴饮,夜夜召姝陪侍,瞧着倒比下船之前更荒淫几分。
精神不济也是应该,臣子们都很善解人意地表现出了理解。
姝站在他身后,此时便主动为他捏起肩膀来。
姬允神色渐舒,终于掀一掀眼皮,道:“十里锦帐,未免太浩荡。若有贱民不知礼数,冲撞到了贵人,也太扫兴。”
“陛下所虑极是。是以臣下以为,应请太守调府兵,围禁道路,不使闲杂人等靠近。”
说话的是尚书仆射的二公子陈唯,现于尚书台办差。他容貌秀美,又很会经营讨好,姬允从前很宠信他,一路抬举他到了尚书令的位置。
重生回来,姬允却很少召见他了。
倒不是说陈唯叛过他,在场的这些人,除了后来倒向白宸的——那些几乎都没有随他南巡过来,还在王京兢兢业业呢——就连那些逼迫他的贵族,其实也没有哪一个真正的叛过他。
他们只是一力地推动姬允向昏君路上越走越远,万事拿不出主意,只听他们的,他们不希望姬允走的路不合他们的心意,最好是朝也不要上了,国事全交予他们处理便好。
只要想做一个昏君,这些臣子都是极合心意的。
上一世姬允就做的很好,所以他的皇位坐得真是很稳,太子长到快要三十岁,他都坐的很稳。
如果不是白宸谋反,他可能会把皇位安稳坐到八十岁,把太子都要熬疯。
等他人死灯灭,盛朝也就被榨干了。
现在姬允不想做昏君了,这些臣子与他便是截然相反的两条道上的。
两不相容。
上巳之日,有多少年轻郎君女子会到阮水边上踩水踏青,欢歌起舞,互表情意。
这又不是皇家禁苑,调府兵把阮水十里都围了,陈唯是怕姬允在望郡招的怨气还不够多,荒淫奢侈的名声还不够响啊。
白氏本就不喜他奢侈无度,这下直接奢侈到他们家门口,眼皮底下,这又会积攒多少的反感值,姬允想想脑袋就疼了。
白氏是最后一家清白户,他得保住才行。
可又不能直接驳斥回去。姬允还没忘了,上回在龙舟上,被十多个贵族逼坐在龙椅上的愤怒与困窘。
姬允揉揉额头,思索一阵,才皱着眉,不悦道:“孤闻上巳当日,阮水边上都是妖童姝女,景致非常。爱卿你将阮水都围了,孤还赏什么春?”
毕竟当了几十年昏君,不演都像,演起来更是驾轻就熟,姬允一脸“别挡着我亲近美人”的表情,不悦地将这次上巳春宴彻底否决,反而决定要微服,混入妖童姝女们中间,近距离体验一回所谓望郡风情。
贵族们也是哑口无言,竟无法找到更好的说辞去劝,只能郁闷作罢。
打发走了他们。
姬允更疲乏地,歪在榻上不欲起来。
他本不是心志甚坚之人,上一世知道如何自己会更好过之后,也就没什么挣扎地去当了昏君——不上进的日子本来过着也舒心许多。
重生回来他自知不能再像上一世那样浑噩。
可走上一条甚为艰难之路,他心中委实压力很大。
若有一人得用,他都能轻松一些。
偏偏那可用的人——
四日前
“今有凤池九万里,小郎可愿扶摇起?”
姬允说完,不由暗暗得意。
是不是很震惊?是不是很惊喜?
是不是发现孤也不是传言中那般,真的为色所迷?
来吧来吧,承认朕是明君,愿意为朕效力吧。
白宸看起来果然很震惊,竟像是呆住了。
半晌,才半跪下来,垂首道:
“多谢陛下垂爱,”
姬允含笑不语,已经准备好双手,去扶起将来的肱骨之臣了。
便听白宸下半句道:
“然宸志不在此,恐要辜负陛下抬举了。”
回忆结束,姬允不由又是一口气叹出。
好好一人儿,你怎么说变就变呢?
上一世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宸慕贤相桓公,欲效之。”
他还记得当初这人说这句话羞涩抿唇的小模样呢!
怎么说变就变呢!
头上按摩的力道渐重,舒服得让人忍不住小声哼了出来。
姬允抓住了放在自己头上的细白手掌,喟叹道:“还是姝,最一心一意啊。”
姝垂下眼皮,过了片刻,才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他的耳根有些发红。
第10章
上巳当日。
女郎衣盛装,鬓不别花;男子着鲜衣,腰无配饰。
若相仪,男子折枝赠花,女子亲授香囊,以为好意。
——《盛朝*风物志》
是日天气晴好。
花重累枝,薰风相送。
阮水腾细浪,双鹤一浮萍。
岸上则有姝童妖女,鲜色逼人。
处处是入画的风景。
姬允着一身烟紫色的广袖长衫,袖口绣流云纹,足踏金丝云底靴,束青玉冠。
眉目修长,含笑非笑,眉梢间漫不经心的睥睨姿态,这是天家才养得出的雍容高贵。
出门前,姬允瞧一瞧镜中的自己,倒也不觉和平常有甚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