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之前白宸立了这样大的功,朝野一片赞扬,他也只好把不满与后怕憋在心里,隐忍不发。眼下见白宸似乎还想提他的光辉事迹,登时怒从中来,不留颜面地斥了他一通。
白宸被这样教训一通,脸上倒不见什么委屈受辱之色,反而像是被骂精神了,眼中都恢复了一些神采。
他抿了抿嘴唇,像是有点笑的痕迹:“陛下不必担心,臣不至于狂妄至此。上回只是觉得机会难得,才……”
见姬允瞪起眼来,又要开口骂,白宸忙弯眉弯眼地笑道:“好了臣不提了。陛下应该还记得江城郡守未战先逃,将一城军民全扔在了那里。沈弼不过盗匪流寇,又出师不义,行事不端,城内早已怨声载道。臣也闻知江城兵士已自发组织抵抗,只是缺了主心骨领导,难免不能同心,散了战力。臣去这一趟,不过是将他们聚起来拧成一股罢了。”
白宸说得轻巧,但上辈子迫不得已上过战场的姬允心里很清楚,指挥一帮毫无纪律,且从未接触过的兵油子,哪是嘴皮子碰碰就可做到的。
而且那边正是骚乱未已,姬允又怎么敢放心让白宸去呢?
姬允只皱着眉,不回答。
白宸笑意盈盈地,却道:“陛下莫不是在怀疑臣,不能胜任么?”
姬允直觉他现在笑得让人心烦,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突然心情这样好。
但该说的仍要说,便皱眉道:“此行危险,朕不放心你去。”
白宸眨眨眼,眼中笑意愈深:“唔,陛下原来是在担忧宸的安危么?”
这话说得过于暧昧,姬允不由微微一顿。
自那晚之后,两人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粉饰太平。姬允便以为,应该是就此掀过去了。
如今白宸猝不及防抛出暧昧的引子,他不能应对,不得不先别开眼。
白宸见他回避神态,眼中不由微微黯淡下来,只仍撑着脸上笑意,道:“陛下虽然担忧臣子安危,但臣既为陛下臣属,本来便要为陛下效生效死的。陛下提拔臣,不也是为了臣有朝一日能够得用吗?”
姬允无可反驳,于是最终白宸还是去了青州江城。
只临行前,姬允拨给他一队自己的私兵,好歹能够护他这一路的周全。又发了檄文,要青州刺史援兵相助。
青州不远,快马加鞭五日也就到了。
江城郡守退走,江城算是落入了沈弼手中,沈弼口上叫嚣很凶,约莫还是心虚,怕姬允派人来打他,白宸到时,远远地看见城门口都驻上了兵,城楼上已插着沈弼自己的旗子,迎风招展,内外戒严。
若真的要打,从外攻破,凭着这数百侍卫是不可能的。想要进城内去,这班护卫人数又太多,也是不可能的。
而自沈弼叛乱起一直文风不动的青州刺史,所谓青州援兵,白宸是一开始便不指望的。正如他之前所说,沈弼治下无能,大批滞留在城内的兵士百姓才是最易策动的。
路上他已谋划了差不多,当即便让这班侍卫在驻兵最薄弱的西城门外附近待命,等城内放出信号弹,准备随时进城或者掩护撤退。
然后便点了几名护卫,趁着深夜驻守空虚,随自己夜缒入城。
当然这些姬允事先都是毫不知情的。白宸简直不知生了副什么样的心肝,单凭他俊雅文气的相貌,是决计看不出这人做起事来,有时候简直不要命的——饶是姬允已经真真切切见识过两回,都还是不能够预料得到。
江城的郡守府邸和官衙都已经被沈弼征用,路上行人不多,大多紧紧闭门不出,即便街上的零星几个人,见着沈弼下属穿戴的青衣甲装,也马上纷纷回避,生怕被截住又是一顿抢掠。
这世上大约没什么真正揭竿而起的义举,大多是被压迫者从被压迫的废墟上起来,然后变成新的压迫者。
压迫从未消失,只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又换了一拨人。
沈弼治下无能,又苛刻暴戾太过,即便江城原先的僚属守将被迫听从于他,也满怀怨愤。白宸私下去了封信,顺道附上些银钱珠宝,敌人内部防线便已打破了。
然后又寻摸着找到与沈弼打游击的反抗军民,出示姬允的亲笔诏书,又表达了一番天子始终不忘记你们的人文关怀,不几日已成了游击队队长,人数扩充到上千人。
沈弼自己如今也不过才三四千人的兵力,一大半还是能随时反水的。
足可一战了。
都说以德服人是收服人心的好方法,沈弼时常不以为然:一来有些人天生下贱,专喜欢给脸不要脸,给三分颜色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敢对他动辄指手画脚了;二来他的家族虽然是没落了,祖上荣光仍在,这些什么下三滥货色,也值得自己压抑脾气本性,对他们好言相待吗?三来他起事,原本便是要图自己快活,若还顾忌那么许多,左右受掣,像当今天子一样被挟制,那他就是做了天下之主,又有什么乐趣?
是以即便他也知道很多人不服他,那又如何?他原本做的就是杀头买卖,自然快活一时是一时,敢对他出言不敬,敢对他评头论足,难道不该付出点代价吗?
暴力自古受到诸多口诛笔伐,却仍生生不息,究竟是有其原因所在的。不想保持沟通,不愿与之结好,却仍要保持自己的权威,那还有什么比冷酷暴戾更有效的统治方式呢?
温和的方式往往牵牵连连揪扯不清,若是只想使人畏惧且闭嘴,还是暴力来得更有效。
于是沈弼连杀数名胆敢进言的僚属之后,耳边终于得以清静下来。
于是也无人告诉他,白宸已领兵包围了官衙。
直至火光冲天,刀剑争鸣声都冲到眼前,沈弼才从椅子上惊得摔了下来:“怎么回事?!”
白宸身着银白甲胄,逆着光跨过门槛,清隽雅致的脸上沾了几滴别人的血,唇边似含笑,眼中却又浮出仿佛杀人无数的血气,无端显出一种可怖诡异,令人胆寒的英俊来,好像一个白面玉修罗。
他手中刃锋还往下滴着血,来路蜿蜒了一地的血迹。不知他这一路要斩杀多少人头,才能汇成这一小溪般的血流。
礼不可废,白宸提起血淋淋的剑,还向已然吓得瘫软的沈弼作了个揖。
“得闻沈天王初登大宝,白某特意前来拜访。”
沈弼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白宸脸上含着森森笑意,提剑走到自己面前。
他嘴唇发白,蠕动一番,方才抖着音地喊出来:“来,来人啊……护驾!”
他脸上是全然的惊惶不知所措,又不可思议,不住地往后缩,整个人几乎要躲进了身后的椅子底下。
沈弼张皇四望,并不见有援兵,脸上更见惊恐,他指着白宸:“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是谁?!”
这样胆小如鼠,令人厌恶的模样,分明与那个人毫不相似——那个人在自己带兵冲入的时候,仍坐在高位之中,安稳地一动不动。
只望向他的时候,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竟然是你。”
片刻,那人扯一扯嘴唇,又说了一句:“果然是你。”
那声音太轻,以至于往后无数年里,他从一个又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梦境中惊醒过来,在蚀骨钻心的痛楚里,一遍遍地,自虐一般地,默念那两句话时,竟不确定哪句是因自己承受不住痛楚,于记忆中篡改而成。
眼前一时模糊,仿佛回到当年。
他也是如今日一般,提剑闯入大殿。
阴沉沉的殿宇里,那人抬起眼来,与他冷冷对峙——两人就此分崩离析,再无转圜之可能。
而爱恨不能相抵,那人也始终不肯入梦。
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从此都遍寻不得。
白宸眼前一黑,一时痛彻心扉,手中几乎要握不住那剑柄。
而沈弼惊惶之间,竟也眼尖地从中瞧出两分生机。
他迅速拔出腰间佩刀,往白宸身上扎去——
“大人小心!”
白宸眼前刀光一闪,随即清醒过来,正要躲避,身后已有人拔刀砍向沈弼,刺耳的刮骨声之后,沈弼整个手腕被砍了下来。
沈弼抱住鲜血如注的断手痛嚎在地,这次白宸不给他趁隙偷袭的机会,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惊变只在一瞬,白宸倒也很快镇定下来,对刚刚出手相助的人拱手道:“多谢。”
那人是姬允的贴身侍卫,也是近年才提拔上来的,对他抱拳道:“大人多礼,陛下责令属下一定护卫大人安全。”
白宸微微一怔,想起临行前那人紧蹙的眉头,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一时软涩不已。
他有多不舍那人不时流露出的,想要掩藏,却掩藏不住的爱意,就有多害怕那人知道一切之后,又如当年那般,脸色苍白地说: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但方才那股坠在心底的恐慌,此时终于还是稍稍被拽上来些许,悬吊吊地吊在胸口,虽然不能安心太平,总算不至于教他喘不过气。
人在真正无能为力的末日到来之前,即便再困难,也想要勉强多偷生几日。
甚至那不怕死的思念紧随其后,已经在催他快些返程了。
第49章
白宸从京中出发不到一月,便传来大捷战报:江城收复,沈弼伏诛。
姬允还是看到战报才知道,白宸竟是只身潜入城内现募兵士,同时策反敌将里应外合,一举攻入沈弼府邸,斩下沈弼头颅。
一时简直不知该夸他智勇双全谋略过人,还是骂他冲动莽撞不计后果——但凡进城时候出了一点差错,或者是被那些看起来就不靠谱的游击队揭发举报,他先被沈弼的人发现了怎么办?他一个人就算以一敌十,又如何能敌一百,敌一千?
不能够深想,否则冷汗和怒火一起涌上来,他可能要先背过气去。
好在白宸虽然乱来,总算是毫发无损,还领军收复了一座城池,比之单骑闯入敌营射杀敌首的骁勇,又更显出为将者的智勇谋略来。
一时闻名朝野,还未抵京,已接到快马加鞭送来的天子谕旨,迁散骑郎白宸为四品振威中郎将。
结果白宸才入京,还未来得及入宫复命受职,京中又起了一场暴动。原是因为变法之故,城中近来不稳,一些浑水摸鱼之辈也瞧中时机,专行偷盗劫匪之事,因是小打小闹,又数目太多,巡防营都懒得去管。不料却让他们发展壮大起来,还起了一堆“行义会”“浩然帮”之类充满天地正气的名字。
虽然名字都很一言难尽,但终究有了自己的精神指引,而一旦有了凝聚一处的向心力,内部自然会因此沉淀出三六九等的组织结构。
小打小闹发展出了规模,变得组织化专业化,杀伤力便不止是成倍地增长,很快成了城市安全的一大隐患。
白宸回京,正好赶上这群人精心策划的一场集体暴动——攻占下九街。
下九街原本并不叫下九街,甚至最开始并不是真正的一条街。而是随着王都内外城界限开始分明,当时内城有九大街,被戏称为上九街。既然有上九街,相应也该有下九街,而那些住在外城,偏僻穷困的人便自嘲为下九街人,其中又以住在外城最边缘的锦绣街人最多。锦绣街名虽起得富丽,住的却都是些穷困潦倒,从天南海北聚过来的人,各种勾当不见天日,也没人去管,是每个城市里都存在的阴暗角落。
比起锦绣,下九流倒也确实更适合他们,于是渐渐流传下来,原本只是统称的下九街,倒成了锦绣街的别名。
此番暴动,领头者也大都出自锦绣街。他们揪住世代住在此处,如阴沟里的臭老鼠一样的百姓的痛处,扬言要与尸位素餐,食人血肉的贵族们划清楚河汉界,自行治理下九街,互不相干。
姬允对此自然嗤之以鼻,这帮人纯粹是吃饱了撑的,专来给他找不痛快,也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然而几轮镇压下来,却并没有太大的成效,反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暴动越发地频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