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但那也仅限于上辈子的事在此世尚未露出任何痕迹之前了,一旦出现苗头,他就放弃怀柔姬准,不再姑息李承年,甚至连姝,他也不敢纵容了。
他是被蛇咬过的人,纵然不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但也绝不敢再同东郭先生一样养着中山狼,他已经吃够教训了。
在得知作乱的有江充这个人之后,姬允眉心便突地一跳,脑门上的血管隐隐发胀。
他想起上辈子这个人的威名赫赫,也想起这个人领兵围困他的宫殿,甚至他逃跑失败,也仰赖于这人看守严密,及时给白宸透了口风。
而江充因为身份低贱,威名渐起之前,姬允自然是不知道这人此前龟缩何地的,至于江充如何与白宸相识于微末,照上辈子他与白宸之间的关系,白宸更不可能让他知道了。
却不料江充原来是出自锦绣街的下九流货色,还一出场就敢造反。
就连你主子这辈子还乖乖地在我手底下做事呢!
姬允这样想着,忍不住又冷笑了出来。
白宸回京的时机真是巧,正好能赶上去平叛。
江充面上终于显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他盯着白宸,眼睛微微眯起来:“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
白宸神态从容地微笑着,好似全不在意周围又更聚拢半步的刀枪剑戟,他道:“太阳底下无秘密。阁下因莽撞行义,开罪了当地府衙,不得不隐姓埋名,连家也不敢回——阁下这一出金蝉脱壳倒是落得干净轻松,只是不知家中老母与妻儿将凭何生存呢?”
江充瞳孔一缩,脸上一下显出亡命之徒的阴狠来:“你威胁我?”
白宸敛眉,温和道:“不敢。只是见阁下虽然行事鲁莽不经大脑,不过屡次行义,接济贫困,倒也算得上是有两分正气。如今为人利用,做了别人刀斧犹不自知,在下不免觉得可惜。”
江充心中突然浮起有些怪异的感觉:这毛还没长齐的小年轻究竟是他妈谁啊?竟然一副长者口吻,连夸带贬地来教训我??
却不知怎么,一时辩驳不得,只好歪扯起嘴角,很大佬似的冷哼一声。
白宸继续道:“阁下如何得到这些火炮武器的,想必比在下心中更清楚——阁下看起来一穷二白,怕是买不起这些物资——那他们为何以白菜价,或者甚至是白送给阁下,阁下心里难道没点儿数么?天上竟果然有馅饼掉下来,助阁下行逆么?”
白宸语气虽然温和,但话里话外骂他蠢的意思简直要溢出来了,江充眉头一跳,脸色发青地想:这人真的是来劝降,不是来找揍的吗?
“以这两门破大炮,阁下难不成也以为能对朝廷如何么?倒是阁下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恐怕很配得上一句卖国贼。”
“……”江充大字不识,虽然感觉出白宸拐着弯地骂了他很多,但就是找不出词来回,一时非常憋屈,但只听到最后三个字,仿佛被点炸了,几乎要跳脚起来,“你说谁呢!”
白宸闲闲一笑:“哦?这两门大炮不是你从隔壁后梁军火商偷运来的吗?用别人的枪打自己的人,完了人家恐怕还会感谢你先为他们试出了京城防御水平——卖国贼冤枉你了?”
江充一下又被堵了回去,但此时也反应过来了白宸的话,脸色不由发青,看着很想拿刀砍白宸,或者是砍他自己。
白宸见状,心觉差不多了,这人脑筋本来就有些直,一时转不过弯来,骂通了也就好了。
便道:“阁下既有一身的本事,又何必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造反乃是诛族之罪,阁下家中本已为你牵肠挂肚,不得安生了,还要让他们为你死于非命吗?”
江充脸上还绷着,但微微抽动的眉角,显是已经有所犹豫了。
干大事者不能拘于小节,不能困于儿女情长,一旦有了这些柔软的负累,人心不免动摇,便要思归了。
但他背了人命在身,又哪里敢归家,为家中再添祸端呢?
“阁下走到如今田地,也无非是困境所逼,步步至此。只悬崖处尚可勒马,阁下何必自暴自弃,一条黑道走到底?”白宸很适时道,“阁下若就此罢手,在下虽然没甚本事,勉强可保得阁下一家无虞,还可举荐阁下入伍。体面地挣来军功,一门上下俱得荣耀,不比亡命之徒来得好一些吗?”
叛军投降了。
乍听这个消息,姬允自然是欣喜的,没有谁比他更心疼自己的一兵一卒了,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上上之策。
既然江充带着他的人降了,壮劳力又珍贵,本朝也一向优待降兵俘虏,姬允更没有不收人的道理,便下旨将江充一干人收编了,甚至还宽容地让江充做了个不大不小的统领。
而白宸屡建功勋,先后平定两波叛乱,原先那份圣旨分量便不太够了,姬允重又拟旨,拔擢白宸为偏将军。
但凡会看一点眼色的,心中都微微打起了鼓:陛下这是真的要和大将军干上了啊。
偏将军属杂号将军之末,姬允之前欲拔白宸为冠军将军,被顾桓一手按了下来,这么短时间里,姬允就让白宸连升数级又做了“将军”,显是啪啪在打顾桓的脸。而白宸之所以只到了偏将,而不是原先的冠军将军甚至更高,恐怕已是姬允顾忌顾桓,不想让他太过难看的缘故。
白宸新迁,不免要应付几波迎来送往。等全部来客终于都告辞了,白宸脸上微笑便淡了下来,他抬头往宫阙的方向看了一眼,眉间轻蹙,甚至显出了几分不安的神色。
束稚送完客回来,不提防瞧见自家主人这副神态,公子心思素来深沉,他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将忧色浮到面上来过,心下不由一惊:“公子,怎么了?”
白宸被这一声惊得回过神来,他按了按眉心,敛下眼掩住情绪,道:“没什么。”
但心神始终不定,白日里姬允的态度让他难以捉摸。他原本想好了百般说辞,甚至连自己为何晓得一个从未谋面的乱贼家中破烂事都找好了借口,但姬允只论功行赏,夸赞之余,又骂了他一顿不知死活冒险深入敌中,只对江充一事不闻不问。
姬允不提,他更不能开口,不然真是此地无银了。
凤郎为何不提?为何不拐弯抹角探我口风?凤郎果真信我到如此地步?还是……他已经察觉到什么?
“公子!”
束稚惊呼声起,白宸被惊醒过来,才看到自己手背一片通红,隐隐要起了水泡,原是他刚刚去拿刚煮好的茶,却没拿稳,全部洒在了手背上。
奇异的是,他竟丝毫不觉得疼痛。
束稚忙忙地去取来药膏,给他涂上,清凉裹着火辣辣的疼痛,白宸终于稍稍有了些知觉。
他垂下眼,看着红肿的手背上,渐渐起来的几个水泡,不知怎么,心中竟奇异地感到了几分安定。
凤郎既对他大加提拔,想是还很需要他。顾桓如今尾大不掉,积威深重,是凤郎的心腹大患,而隔壁蠢蠢欲动的后梁,想必也蛰伏不了太久……
白宸缓缓地,无声地出了口气,但那口气并未出得全,有半口堵在心肺处,使他脸色仍然有些难看。
壬午变法的大半年间,除了沈弼与江充两次,中间还有大小暴动无数,都不成事,不必赘述。
到近年关,变法已初有成效,明文列出来的空置土地有十之三,这些土地全部归于朝廷,由朝廷立法,符合条件的农民即可申请购买土地。
但是这个购买也有权限。农民只能拥有土地三十年,期间不能私下转卖,只能转租,而且需报衙门备案。而三十年后若未进行手续补办,土地便要还给朝廷。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非购买,算是一种一次性长期租赁,但一次性租赁三十年,与终生也没什么差别了。
而土地被死死限定在买下的农民手里,固然能够打压贵族兼并土地之风,但过了十几二十年,新生的人仍然没有土地可种,那时又该怎么办;以及第一轮土地租赁时间到期之后,又会扯出什么皮,那都是可以预见的混乱,姬允甚至能想象出自己的子孙后代在太庙对着自己的灵位大吐苦水,抱怨祖宗给自己埋了一个又一个坑的场景了——他自己就总是这样做。
但那都是往后十数年的事情,至少暂时是不用忧心了——世上没有什么能够真正一劳永逸的法子,永远是先出现问题,才能针对性地补上漏洞,这不是反应滞后,也不是未有先见之明。
很多时候你做下一个决定,不是因为没猜到会有后患,而是在这个时候,它就是解决现状的最好的,或者唯一的办法。
每个皇帝都希望本朝能够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但盛朝能不能捱到百年之后,连姬允自己都说不准,他能不把祖宗基业现在就毁自己手上,已经算是功德无量,至于百年身后事,他实在是顾及不到了。
这些问题都还很遥远,随便想想都嫌太多。到开年后,将要试行的土地购买法才是变法的高 潮,而这又会闹出多少事情,经过这大半年,姬允已经有种模糊的概念,随便想想,头已经开始发痛了。
而自变法以来,除了明确站定的保皇派与大将军一系,每日在朝堂针锋相对之外,还有中间派见风使舵墙头草,今日 你说得不错,明日 你说得很对。
朝堂上风云诡谲,气氛非常紧张。
而大将军顾桓,已称病半年未有上朝了。
这日宫宴,姬允派人去大将军府请了三遍,顾桓仍是不至。
姬允终于掷了手中筷子,道:“大将军身体既然一直未能大安,想必也没有精力处理公务,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在家养病,将手中事务都移交下面的人处理吧。”
临到年关,望鹤楼愈加地门庭若市,每日来往络绎不绝。
姬允便衣混在其中,每每从后门进入,倒也未曾引起过注意。
今日姬允又召了几名官员,到望鹤楼商议政事——主要是讨论如何收缴顾桓的军权。
上回宫宴一事,姬允当着众人的面,放话直言要顾桓交权,算是与顾桓撕破了脸。话虽然放了,但之后具体要如何动作,就是看在顾桓手中握着军权的份上,也需要细细考虑。
这才有了今日望鹤楼一议。
议至中途,众人隐约听到楼下有骚乱之声,起先还不在意,渐渐那骚乱更大了,姬允莫名眼皮一跳,他止住了正激昂声沸的众人,派人下去察看。
察看的人还没回来,众人已经听到了比较清晰的刀剑铮鸣之声,面色不由都是一变。姬允神色还算镇定,迅速将刚刚誊下来的文稿藏于袖中,道:“情形有变,诸卿速乘云梯,从后门出去。”
众人不敢耽搁,簇拥着姬允出去,那云梯一次只能载四人,姬允带着徐广宁和另两名官员先进去,剩下几人乘下一趟。
云梯有两股粗绳连着,上下都是晃晃悠悠地,不知是否因为失重的感觉,姬允始终觉得心内不安稳。
到终于落了地,门从外打开,姬允猝不及防看见了门外披甲戴胄的顾桓。
而下一刻,顾桓身边的将士,迅速将姬允等人团团围拢。
第51章
姬允脸色铁青,眼角抽搐地盯着顾桓,怒道:“顾桓,你做什么!”
顾桓执剑上前,向他拱手道:“臣闻此地有反贼作乱,正好相离不远,带兵前来平叛。”
停了停,续道:“不想陛下在此,惊扰了陛下,臣罪该万死。”
他的大将军府离望鹤楼十万八千里远,相离不远个头,而且哪个神经病造反要选在一个戏楼!
姬允前脚说要顾桓交权,后脚顾桓就带兵来围困自己,这不是逼宫是什么!
姬允一时还没感到被威胁的惊慌恐惧,只觉得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愤怒,他气得浑身发抖,张口便要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