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那是在正式纳降的夜宴上,樊业欣赏余鸿的识时务,赠与他珠宝玉石,高官厚禄,而余鸿则承诺提供更多辽东王后续的计划,以供朝廷调整对策。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樊业仍记着正事,酒并没有多喝,但药效已经起了 ,他觉得头脑渐渐昏沉,眼前笑着的人带了重影,他重重地甩了甩头,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酒酣耳热之后,是一场残酷屠杀。
樊业因为与余鸿相隔太近,甚至没有片刻时间留给他做抵抗,就被余鸿袖中刀一刀捅进胸口,死得不能再彻底。
荀羽勉强摇晃着自己站起来,被药物麻痹的手指还没将刀拔出一半,已先做了刀下亡魂。
有人在挣扎的时候掀翻了桌子 ,有人在大呼救兵,呼救声只到一半,永久吞没在喉咙里;有人试图夺路而逃,被追上来的人从背后一刀砍成两半……种种呼号,种种乱象,好似地狱重现的场景。
他们以为的那些胜利在望,那些志得意满,一夜之间被踩碎在满地血腥里。
姬允嘴唇周围一圈又起了燎泡,肝火旺盛得感觉一说话就能喷出火来。
上一世,平定八王之乱,几乎耗损了朝廷所有能用之人……
所以为了重叠上一世的轨迹,即便他提前准备,即便他顾虑周全,最后还是要出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让那些人死于这种可笑的原因吗?
姬允眉心突突地跳,两腮绷得爆出了青筋,他突然暴怒,用力将案上东西全部扫落在地。
叮铃咣啷 ,稀里哗啦的一声巨响,小心侍立周围的宫人顿时心脏一抖,瑟瑟发抖地跪作一团。
“你他妈在玩我吗!你他妈是不是在玩我!”
不知道姬允是在对谁怒吼,他仿佛是失心疯了,面色扭曲,状若癫狂,他怒吼着发泄了一通,又力竭地倒回椅中。
他双手抱头,仿佛脑子里有什么在捶打着他,让他痛苦不已,他不时地捶自己的头,恨不得往墙上撞几下,让自己能够好受一点。
但撞完了疯完了,也祭奠过亡灵了,姬允还是要派人去收拾那片烂摊子,他简直恨不得扒了余鸿的皮,喝了余鸿的血。
他冷着脸咬着牙,几乎是带着一种麻木不仁的心理,冷眼看着渐伤亡数目渐追上上一世的程度。
他心里甚至冷冷地想: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什么?
按照上一世的路子,是不是这边才结束,后梁就要打过来了?
而仿佛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一般,在朝廷总是莫名其妙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因素,比如突如其来的沙尘暴,说来就来的大雨雷暴,甚至是多年难得一见的龙卷风等等导致战局发生变化,而损失惨重的两个多月之后,叛军好像终于失去了老天的庇佑,朝廷军万分艰辛又苦逼地生擒了辽东王和汉阳王,将双王押送入京。
嘿,后梁瞅着盛朝打完一场憋屈大仗,正是又虚又弱的时候,果然趁隙而入了。
第69章
后梁进犯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光是白宸做督军的这几月里,双方就已大大小小交锋了数次,彼此都很明白对方的意图是在拐弯抹角地试探自己的实力底细,谁都不怀疑关于大盛和后梁,这场仗迟早是要打起来的事实。
白宸在谯州待这数月,顾桓留下的班底和纪律在他手上并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比之前更为整肃,好像他一直在为两国彻底撕破脸皮这天做准备。到后梁大举入侵的时候,分明过多内耗让盛朝整个里子虚弱疲乏,拿得出手的将士屈指可数,但宛如铁桶的谯州犹如大盛朝最外的一层钢筋铁皮,不管内里如何溃烂,竟硬生生扛住了来自后梁的密集炮火。
盛朝首战告捷,捷报飞抵入京,姬允连日来焦头烂额,此时终于稍稍缓了口气。
还好还好……还好没像上一世那样,战报尚未抵达京城,就已经连失数城。
那口气没松完,莫名又咯噔一下,姬允想起之前打辽东汉阳王时出现的一堆烂事,一颗心瞬间又提上来了,甚至愈发有种战战兢兢的感觉。
他仔仔细细抠了一遍战报,战报是白宸自己写的,白宸写私信与写战报,字迹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流丽后者刚劲,每回姬允收到白宸寄来的信,都要交替欣赏一遍对方的书法才能看得进去内容。
只是这回却无暇关注,他来回确定了再没看见什么似曾相识或者有疑点的东西,但还是不能放心,提笔回复时,一连写了三个小心,落笔为重,因为实在攥笔太紧,骨节都有些扭曲,最后一笔甚至劈了。
白宸上了城楼,早一点清扫战场的时候发现北边城门被砸破了一个角,他来检查破洞有没有补上。
谯州本是处南,与阆州不过隔了一条阮水流经,分明也该是分花拂柳,多情绰约的姿态。但自盛朝和后梁分水而治以来,原本只是沿沇水而建的谯州诸城,便陆续修起了座座城防堡垒,在百年里历经刀剑摧残,城墙上三不五年打个补丁,看起来很像破破烂烂的灰扑扑旧衣裳。
白宸两夜未眠,此时倒也看不出疲态,他一路经过的时候,有守城的士兵向他行礼,神情都很是恭敬佩服。
“大伙都说大人未雨绸缪,能料到先机,这回才没出什么大损失,反倒是河对岸的人没讨到好,一役沉了十多条船。”跟在他身后说话的是江充,此人如今已成了他的副将,此役中后梁半数损失都是他打出来的,因此很是得意。
后梁是在夜里进攻的,正是二月早春时节,南方温度起来得快,水面上薄薄的冰层已经陆续化了,海草浓郁地在水下岸边生长起来,借着深沉夜色与漂泊水草的遮掩,三十多条船从沇水对岸偷偷渡过来。
这夜于谯州大营里的人来说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已经四更天了,连守城的都陷入半昏半沉的瞌睡之中。
从船上下来的人分成三路,一路直攻城门,一路绕水路,企图绕进谯州大营,还有一路做后援。
两路夹击,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其实是相当完美的一次战术,而且后梁厉兵秣马,蓄谋已久,明显可见后梁对谯州内部的营防做了不少的功课,专攻薄弱处,甚至画了几条绕进谯州大营的水路路线。
而上一世的谯州大营才失去顾桓,又没有第二人能够压住这帮刺儿头,营内各大派系争斗都忙不过来,难怪被一击即溃,一月内就连失数城。
但那是上一世。
后梁军队远远地已经看见了城门,大约是夜色太沉,城楼上一片漆黑,领头的将军派出去三次斥候,都得到城门口的士兵在打瞌睡的消息,便放心大胆地往前行进。
另一头的丝网水路则因为曲折密布,稍不谨慎便要与大部队失散迷路,于是分成数小队,分别行进。
前一队去了有一会儿,但还没什么消息传回来,后一队的人正在疑惑,前边有人跑回来向他们打了手势,后边的人都是跟着前面的人走的,见着了人也没有多想,就这么跟了上去。
城门就在眼前,城楼上黑影憧憧,看不见几个活人,那后梁将军薛季是名老将,即便心下大喜,仍旧还算稳重,只命人搬出云梯,前面摆盾,后方搭箭。
就在准备攻城的时候,城楼上寒光一闪,齐刷刷地露出一排箭簇,对准了城楼下的人。
而白宸站在城楼上,衣着银甲,显然是早就恭候他们光临了。
两年前白宸单骑闯敌营,一箭射杀后梁皇帝的事迹还未淡出众人记忆,反而在一版更比一版妖魔化的话本传奇里,白宸三头六臂,通天彻地的神通形象历久弥新地传承下去,估计等白宸身死之后,很有资格能排上新一代的门神。
在自家尚且如此,在有杀主辱国之仇的后梁人那里,白宸的形象只有更加地凶神恶煞。
在此之前就有不少探子从后梁带回来了关于白宸的悬赏令,白宸被画成了牛鬼蛇神,估计就连每日跟在白宸身后同进同出的副将都瞧不出这画的究竟是哪路妖魔鬼怪,唯一可圈点之处,大概只有十分慷慨的赏金,一颗人头一万两,还附带封侯拜相,青云直上。
虽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情,但多少能从侧面显示出白宸在后梁的一种地位,白宸这个名字对后梁人来说是有威慑力的,毕竟在后梁的街头巷尾,专门吃小孩的大魔王也逐渐从顾桓的名字变成了白宸。
薛季看见城楼上的白宸,心中顿时骂了一声娘。
白宸既然早早等在这里,怕是早料到了他的进攻计划,而他本意是打算出其不备搞偷袭,这都被对方提前知道了,还偷袭个屁。
他心念电转,自觉今夜不能成事,已经在想着怎么撤退,但面上却很四平八稳,甚至看起来有些不知死活,啐了一口叫嚣道:“白将军倒是热情,大半夜的在此等着薛某。”
“薛将军亲自造访,白某不敢怠慢。”白宸的语气慢条斯理,仿佛果真是闲敲棋子落灯花,深夜等友人秉烛造访一般,脸上甚至还有微微的笑意,但是被身边重重的兵刃寒光映出来,不免多了几分让人发怵的悚栗感,他道,“白某等候薛将军良久,备了一些薄礼 ,还望薛将军笑纳。”
白宸微微含笑的话音一落,便有一排箭簇朝城下射出,箭头上还是带着火的。一排箭后,紧跟着从城楼上滚下石头,将之前偷偷摸摸想趁黑爬上城楼的人给砸了下来。
火油和石头都是早早准备好的,箭头裹上布淋上油,射出去的时候就跟一道道火流星似的,还怪好看。石头则专门砸攀云梯想登城楼的人,一块块石头滚下去,就算不把人脑袋豁个大窟窿,见血肯定是没问题。
而另一头,从蜿蜒密布的水系中走出来的后梁士兵,等发现状况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江充带着人从四周半人高的密集水草里冒出来,看着像是早就潜伏好在这里,将他们包围在中间。而他们已经走到了平坦开阔的地方,连躲都没得躲。
江充这人草莽出身,骨子里有股不要命的狠劲儿,他眉眼吊起来,笑起来样子却很有几分狰狞:“嘿,等了你们大半个月,可算把你们给等来了!”
第70章
薛季是沙场老将,见多识广,并不拘泥于个把回的胜负,眼见情况不对,便让两翼变换方向,准备撤退。
旁边观战的姬蘅见对手如此不堪一击,不免好胜心起,跃跃欲试想要去追。
却被白宸止住了:“别追了,归兵勿遏。”
姬蘅瞪大眼:“不追,就这么放过他们吗?”
“薛季素来谨慎,不可能只带这么点人就来袭城,后头想必还有援军。如今急先锋失利,薛季必定有所防范。”
白宸见他眼里簇簇小火苗,显然是仍然有些不甘愿的样子,知道这个破孩子看起来胆子没有鸡卵大,实则却什么都干得出来,保不准没人看着又搞出什么大事来。
只好指指楼下薛季撤退之后留下的痕迹,按捺下脾气,道:“他们的撤退路线有条不紊,并无慌乱,战旗也一直高扬没有倒,对方士气仍在,不宜再追。这些你在兵书里想必都看过的。”
姬蘅顺着他的手指,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他叹了口气,有些惭愧:“明明在书里见过的,但真的碰上,就都给忘了。”
白宸点点头,也并没有刻意打击他,只道:“学以致用是个过程,一时转换不过来是正常的,多习惯便好了。”
姬蘅生来便是太子,姬允虽然脾性温和,但既然作为父亲,又是对待一国储君,在教育儿子时也会显出严厉,而且看到和自己年轻时候如出一辙的又混又怂的儿子,难免火气又更大一些。至于顾桓就更不提了,他对姬蘅宠归宠,但严苛惯了的人,其实很难容忍姬蘅那一堆破习惯。
从小到大,姬蘅不好说是父皇骂他多一些,还是舅舅教训他多一些。
大约总归是爱之深责之切,只是姬蘅从小被骂得多了,有时不免也会怀疑起自己来,觉得自己是否果真不堪大用,并非可造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