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立刻有参将献策:“而且他那三十万大军,每日光粮草就是巨大的消耗,那我们不如拖住他,等他们从内部瓦解,再行反击。”
其实这倒不失为一个中规中矩的战略,敌方想以快战结束,必然是有不能长期作战的原因,那便以拖字诀拖住他们,毕竟攻比守消耗更大,拖到他们撑不下去,自然也就胜利了。
但顾桓与白宸几乎同时出口:“不行。”
“段匹焕拖不起,我们更拖不起。”顾桓嘲讽看向那人,“长期作战,需要不断的物资和士兵接续,你觉得我们哪项能够拖得起,还是到时候分人而食?”
那参将顿时哑口无言了。
顾桓原本脾气便算不得好,这次回来,其毒舌不客气的程度又更上层楼,白宸手下的人这段时间都不知道被顾桓上下嘴皮一张,怼过多少遍了。
尤其是江充,本来文化水平也不高,遇上顾桓只有被怼得脸红脖子粗的地步,气得甚至有两天没来开会了。
白宸也不好每次都为人出头,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不要想当然。”
那副将满脸通红,看起来非常羞愧,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倒是旁听的姬蘅露出似有所悟的神情。
“段匹焕想速战速决,我们也要快。”白宸分别指出沙盘里的四座城,”焦县,岚县,贵县,闵县,段匹焕自恃兵强,很可能会同时一起发动进攻,四路齐进,如此攻势之下,我们肯定抵挡不住。”
“那怎么办!?”姬蘅没忍住叫了出来。
顾桓凉凉道:“让他打。”
“什么 ?!”姬蘅惊呆了。
“你以为打仗是什么力挽狂澜的话本传奇吗?”顾桓被他那不可置信的神情弄得有些无奈似的,“那不然怎么办,你能把四路大军全拦住吗?段匹焕本来就想的是要一举击溃谯州防线,为此也付出了相应的兵力,更烦人的是,段匹焕他还不是个草包。那你打不过,当然只有挨打。”
姬蘅看起来简直像是幻灭了,一脸快要崩溃的样子。
“……”
白宸看了一眼满脸轻松无所谓的顾桓,觉得这小太子也真是蛮可怜的,从小到大不是被爹坑,就是被他舅舅玩。
“要防四路,是肯定防不住的,我们没那么多人去防。方才殿下说的其实不错,”白宸只好插话进来,“我们确实只要防紧其中两路 ,甚至一路就够了。”
攻与防不同,更看重首战成绩与士气,如果首战不利,便是出师未捷,挫败与懊悔会让人变得犹豫,对接下来想象里的情形会理所当然地偏向畏难生怯,难以避免会士气大损。
后梁出兵三十万,正面恐怕难以匹敌。
但是彼众我寡,那就分而击之,直击其要害。
顾桓掀了掀眼皮,道:“而且还得是中军那路。”
“趁其中军崩溃,”白宸的手指戳上后梁那张城防图,上面以一个小圆帐的戳子标出了大营的位置,他道:“而后直捣老巢。”
一击绝杀。
第74章
四月初,南国芳菲已谢过一幕,后梁大军连舟涉水,将沇水两岸繁盛水草压得倒伏。
来者甚众,旗鼓相望,一眼望去皆铠色,一片灼眼的密密麻麻。
所过之处大地震动,水流断竭。
白宸与姬蘅立于城楼之上,敌军尚在数十里之外,已经能看见远处飞扬的尘土,听到地面颤动的声音。
姬蘅头回见到这种场面,又震撼又心惊,隐约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激昂之感。
原来 真正的打仗是这样,那些诡异莫测的谋略背后,仍然只是两方人马相拼,兵戈相向,肉体相搏。
白宸又清点一遍城楼上的弓箭,巨石,火油等物资。
城门下是江充带着三万将士,刀刃已磨至最锋,铠甲已亮到发白,他们屏息昂首,目如雷电,如同又一堵城墙守在城门内。
江充目中充血,紧握长刀的手背青筋暴起。身后的三万人连同他一起,是这场战役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守住了,这场战役就胜利了。
白宸敢将这个先锋递给他,他就敢接,誓死也不会让这道防线破了。
他恣意昂扬,自以为侠义热肠,实则左躲右闪,藏头露尾的一生里,唯有白宸肯信他,敢要他担上家国重担。
知遇之恩,唯以命报。
战鼓擂擂,马蹄嘶鸣。
敌军已至眼前。
“弓箭手弯弓,搭箭!预备!射!”
“大石就位!准备!扔!”
“油桶就位!准备!扔!”
“火箭就位!准备!射!”
一道道指令通过传令兵传到整座城楼,箭雨之后立马换石头砸,石头砸完就把油桶滚下去,城门下已堆了一排干草,又淋上油,一轮火箭下去,立刻燃起一圈火带,已进入火带的人立刻被烧成了个火人,在炼狱火海里嚎叫翻滚。
饶是如此 ,仍有一部分人已经穿过火线, 掏出尖锐刀斧扎进墙缝里,开始迅速攀爬城墙。
然而城楼上也有弓箭手已经在等着他们,准头还很不错,一箭下去一个,真正摔出个肝脑涂地。
城门口迅速堆出了半人高的尸山,但后面的人仍然前赴后继地涌上来送死。
在以万数往上计的战争里,人是最重要,偏偏又最不值钱的东西,不过就是看哪方人多死得起。
对方攻城已有半个时辰,伤亡数目愈发可观,而城楼上的物资损耗也相当地快,固然还能继续捱下去,但如果只是为了阻击对方的前锋就倾其所有,耗干物资,那无异于弃帅保卒。
白宸在城楼上坐镇总指挥,不停地发布命令,声音已近沙哑,他又取出一支令牌,这次直往城下,扔到了江充眼前。
“开城门,”白宸素来温文沉静的脸上,也显出了凛冽而直白的杀意,“将敌人杀回去!”
城门渐从眼前打开,江充脑门与脖颈都炸出条条青筋,他冲在当先,暴喝一声:“杀!!!”
“杀!!!”
三万怒吼如汹涌巨浪,卷冲入天际。
江充浑如不要命一般,双目赤红,青筋暴起,胯下一匹黑马左突右冲,径自窜入敌阵中,他抡圆了胳膊挥刀四砍,转瞬间已砍杀敌人数名,惹得后梁士兵围着他打转,却不敢再进。
后梁此次派出的前军将领邓尧也是素以骁勇善战著称,自负出阵以来难逢敌手,尤其喜欢身先士卒冲前锋。
此番攻城,许久攻不下来,已是心头暴躁,终于等到对方敢开门迎战,又见江充一人撕破兵阵,周旋其间如入无人之境,当下好战心起,猛夹马肚,弯腰提槊,直往江充奔去。
江充见此人朝自己狂奔过来,杀气扑面,也立马横刀阻挡,刀槊相击,发出极沉的金属相击之声。
两人都被大力震得虎口发麻,往后隔开稍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兴奋的神色。
江充舔舔干热的嘴唇,战逢敌手,不可谓不快意,可比上回那个发现不对就跑的怂蛋有意思多了。
“嘿。”
江充狞笑一声,提起刀又再度迎击上去。
白宸从城楼从上往下俯视,明显看得见中翼的双方战服已混作一团,互相砍得正是起劲,而两翼仍然互相包在外围,随时准备可以掩护中翼撤退。
看似打得火热,但双方都还处于一种游刃有余的状态。
白宸举目再看向城楼之外,太远了,他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黑压压人点,段匹焕应该就在那里面。
段匹焕是想要一举踏破谯州大营的,而分攻其他三县,也是为了分散大营的兵力。
白宸几乎已经放弃其他三县,只专心守住焦县,光是这波守城就派出了三万人。
只是可惜,隔得太远,这一箭是射不到段匹焕身上了 。
白宸从旁边人手里要来弓箭,城楼下厮战正酣,乱作一团,唯有江充与邓尧两人对战,身边隔出了一片清净地,两方的人都眼巴巴地在外围守着,又插不上手,只能抽空往近在身边的敌人捅上一刀。
白宸弯弓搭箭,箭矢指向了城楼下的两人。
姬蘅诧异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倒是很有分寸,没把“你居然想要暗箭伤人”明晃晃地说出来。
白宸试图瞄准位置一直在变动的邓尧,一边抽空道:“打仗不是比武。”
光明正大或许听起来让人心生向往,但是如果输了呢?而对方大军还在后头,随时等着这里战局结束,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姬蘅却一时接受不过来似的,他有些困惑,甚至感到了怀疑,他的神情仿佛是才认识白宸这个人:“可是……”
战争里固然是会动用阴谋阳谋,但是谋略和心机是等同的吗,筹谋策划与背后暗算是一样的吗?
他心里浮起说不上来的怪异,自然他也多少能够明白白宸的用意,但对方的这一套仍然让他有些受到冲击。
“殿下,当你迫切想要得到什么,想要做什么的时候,”白宸似是看出他的怀疑,声音轻得有些飘忽,“也就学会不择手段了 。”
而后手指一松,箭羽往城楼下飞射而去。
箭羽离弦, 尖猝的破空之声在混乱战场里简直微弱得不值一提。
江充与邓尧方才相交数招,互不上下,都咬牙切齿地兴奋起来,各自战马也从鼻孔里剧烈地喘气,两人方才一击分开之后,互相绕着对方周旋,而后忽然两腿一夹马肚,又向着对方冲去。
江充提刀削向邓尧的脑袋,邓尧则一槊刺向江充的胸口。
那支破空而来的箭簇完全在两人的意料之外,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支箭羽仿佛提前预判了邓尧的行动方向,邓尧策马前冲时,那支箭正当着邓尧胸口而来。
而邓尧根本来不及变化方向甚至是减速,就这么迎着那支箭簇冲上去。
正中前胸。
江充完全始料不及,一刀挥空 ,眼睁睁看着邓尧突然从马上翻滚下去。
主将先死,余众奔溃。
胜负已分。
第75章
焦县首战大捷,阵前斩杀敌军大将,擒获俘虏数千,辎重若干,成绩颇丰。
同时其他三县,贵县被强攻一日,城门已破,岚县闵县尚可维持,但如果援军不至,也无力为继。
若三城都被破,只留下焦县一座孤城,其势也危了。
所以虽然后梁进攻焦县失利,损失颇为惨重,想来气是很气,但优势仍然明显,是以不慌不躁,大军退回到沇水边上安营扎寨,与谯州大营遥遥相望。
帅帐里又在商讨下一步作战计划,实在商议太久,那些副将参军都已经回去了,帐内只剩下顾桓和白宸还在点着灯烛,争执不休。
“段匹焕身世不明,登基不正,又治下严酷,如今背着朝内一片反声出兵,此番失利,他的压力只会更大。之前段匹焕还算稳妥保守,但为了挽回颜面,我猜他接下来的进攻恐怕会变得激进。”
顾桓神色轻蔑:“激进一点也未尝不可,否则一战失利便失去战意,那也太无用一些。”
“若是太过激进,就是鲁莽冒进,很容易把后背亮出给敌人。”白宸指着沙盘里那条河流,以及河流对岸的后梁大本营,“段匹焕大军已经渡水,仗着有沇水作挡,他们背后其实是空的。而段匹焕如此大军开拔,我不信他大营中留有足够多的人。”
顾桓看他一眼,皱眉道:“你想绕过段匹焕的大军,去打他后院?”
白宸点点头:“不错。”
“别开玩笑了,正面战场在前,你却要分一大部分兵去敌人后方搞偷袭,别说那么多人能不能绕开段匹焕的眼睛——你当他们的哨探都是瞎子吗?即便真的渡河了,真的拿下了他们的大营,那这边呢?这边防守少了大半,怎么阻止后梁进攻,我把他们大营破了,他们再把我们破了 ?”顾桓一脸不可理喻,“你当互相换着大营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