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两人正吵着,突然江充脸色铁青,铁甲未脱,刀仍浸血,径自掀了帅帐门帘进去。
见他冒然闯入,帐内两人都是一惊,顾桓很受冒犯地皱起眉。
“白小郎的手下,未免都太跳脱了一些,这么不知尊卑礼数的吗?”
江充作为白宸的副将,却总是被顾桓越职教训,其实多少有些不大合适,但这人是顾桓,也就没什么人敢说不合适了。
连白宸也不好计较,只是道:“事有紧急从权,特殊时候就不必拘泥于此了。”
但那口吻虽是平静,却自给人一种针锋不让的气势,不动声色将顾桓给堵了回去。
白宸又看向江充,并无责怪之色,只是问道:“怎么了?”
江充原本是满怀了惊怒与怨愤,他没明白白宸射那一箭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觉得他不能拿下邓尧,还是有别的考虑,但无论如何,总之都是不相信他的能力。
他的满腔热血被那一箭凉了个彻底,愤怒里简直要生出委屈,便要来找白宸问个清楚。
但是一对上白宸自若的神情,他就有种自己平白冤枉了对方的感觉,何况自己数次无礼莽撞,又被顾桓所不喜,都是白宸不动声色地护着他。
那股子委屈怨愤一下去,江充的质问也就说不出来了。
他提着带血的刀,干巴巴地站在门口,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白宸又问一遍,江充才脑筋急转,倒是果真让他想起来一个:“属下过来是想问,那些擒获来的俘虏,该如何处置?”
其实如何处置俘虏都有旧例可循,只是一来江充实在找不出别的借口可说,二来确实如今时节特殊,对待俘虏也要更敏感一些。
但是顾桓是不会轻易放过嘲讽人的机会的,他嫌弃地对白宸道:“你的人怎么连这些都不会?”
“检查检查,有贵族子弟就单独提溜出来,准备向他们家里讨赎金。剩下的绑起来作苦役,有不老实的杀了就是。哦对了,”顾桓又想起什么,扯扯嘴唇补了一句,“上回余鸿诈降,不是把我们坑惨了吗,如今危急时期,留着这些人也是祸害,不如杀了省事。”
顾桓素来行事张狂,曾经就因为一座城池久攻不下,怒而干过将俘虏全部活埋,一个不留的恶行。当时姬允连发数道敕令,勒令顾桓不许残暴行事,但顾桓全当其是耳旁风,完全没听。大约也是那时候起,姬允真正开始忌惮顾桓,与他离了心。
听得顾桓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江充默默攥紧了拳。他实在是很看不惯顾桓这种将人分等对待的行径,上流人花笔赎金便可安然放归,下等人却尽数坑杀也眼都不眨一下,这些人在他们高高在上的人眼里,便如脚下蚂蚁,踩死多少也毫无感觉。
白宸也微微地一皱眉,只是他也无意和顾桓推心置腹说什么性太暴烈,伤人伤己的劝话,只道:“将人捆起来看好别出事就是了,大小也能当个谈判的筹码。也记得盘查盘查,俘虏里有贵族都摘出来,领来我看看。”
江充这才强忍下怒气,答了声是,转身出帐。
帐中一时又只剩下顾桓和白宸两人。
“白小郎实在是很擅长笼络人心,我看江充几乎是你养的看门狗了,”顾桓不无嘲讽地笑了下,“难怪大营在白小郎手里,稳如铁板了。”
“临危受命罢了。”白宸语气淡淡,脸上笑意也并不很真诚,“不敢与大将军争锋。”
“不敢争锋?”顾桓微地嗤笑一声,“趁我病中隔绝我与对外沟通,扶持手下,打压异己 ,如今太子也以小郎为瞻,我看你争得挺熟练的。”
自顾桓入大营以来,两人纵使有龃龉,时刻暗藏刀锋,但到底维持了面上一点体面,这番话就明显是要撕破脸了。
“大将军言重了,”白宸却不接他的话头,仍是谦虚到虚伪的温和态度,道,“宸临时受命,为防有人生事,不得不处置一些人,也是为了大营安稳。”
也不待顾桓再想说什么,他继续接起了方才被打断的话头:“不是渡河,是翻山。沇水上游有扶山,扶山自负孤绝,一直与沇水一起作为与后梁的天然分界线,而且因为翻山比涉水更难之故,两边守卫都很少。而段匹焕集结大军一心攻城,料想我们防守已经不敌,绝不可能再分兵他处。”
顾桓眼神微变,也无暇再计较方才的针锋相对,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所以扶山和大营都守备空虚,正好是段匹焕的薄弱之处。而这条线人也不必多,秘密翻过扶山,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就能一窝端了段匹焕那小子的空巢。”
“能一窝端自然是最好的,”白宸神色略微冷淡地,“即便不能,前方受阻,后头又突然咬出敌人,军心大乱,也够段匹焕受了。”
四月中旬,后梁再度发动进攻。
这回后梁出动了数十辆大型战车,气势汹汹地向城门碾过来,有几辆车上面都配备了大炮。
段匹焕自己则站在最中间的战车上,他一手扶着车辕,一手举着一只筒镜,他能很清楚地看见城楼上的白宸了。
白宸正好目光也看向城下战车, 段匹焕从那支筒镜里与白宸对视一眼。
哦,就是这个人,如此年轻,又有手段和魄力。
真是奇怪,他对这个人毫无恨意,甚至有点感激他,若非这个人阴差阳错,一箭射死了他父皇,恐怕也不能给他趁乱上位这样好的机会。
之前条件和时机都不太巧,只有现在亲自上门致谢了。
一排排战车已开到城下,大炮口指向城门,段匹焕下令:“开——”
话音未落,一枚炮弹急不可耐,当先从弹道里射出,但是威力稍微差点,砸在了城门脚下,炸出一个大坑。
两边的人都愣了一下。
那个负责发射炮弹的小兵被领兵狠踹了一把屁股:“你急着投胎去死啊!”
一颗炮弹知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兵甲钱才造得出来,一共都没几颗,还被这么个紧张得像要马上尿裤子的小傻逼给浪费了一颗!
段匹焕也脸色一沉,觉得这个开场简直有些晦气,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有自己泄自己气的道理。
所幸第二次无甚惊险,一排炮弹一齐发射,巨响砸得整个城楼都晃了几晃,仿佛摇摇欲坠。
自从前朝起火硝油开始应用于武器制作,杀伤力爆炸的大炮横空出世,城墙守卫就变得更艰巨起来,前朝富丽堂皇的殿堂楼阁就是被这么给炸成了一片废墟。所以后来立国开朝的盛朝与后梁对于硝油监管甚严,绝不敢让民间有能力再造出一尊大炮,重蹈前朝覆辙。这也是之前姬允本来对江充那帮混混作乱没什么反应,一得知他们竟还有大炮,便马上派军队去围剿的原因。
而位于边境的谯州,城墙也都是由一层一层铁水灌注,再糊上泥砖的,以保证能扛住一定程度的炮轰。
所以巨大的尘火烟雾之后,那牢固坚厚的城墙却仿佛只是落了层灰,缺了点口。
城楼上的人全伏在堆好的沙袋下面,一阵轰鸣震耳的爆炸声之后,耳朵都快聋了,有些沙袋被炸开,淋得下面的人身上全是沙。
有些人想从沙袋下钻出来,被白宸大声喝止住:”全部别动!”
果然没有片刻,第二轮爆炸又开始了。
段匹焕以大炮开阵,在强大的火力下,段匹焕大军毫无阻碍地往前推进。
炮火声时断时续,为免被炸得骨肉分离,城楼上的人都不敢冒头,但敌人已到城下,开着战车用巨柱撞击城门。
江充手背脸上青筋直冒,连眼球里都蹦出血丝似的,他第三次向白宸请示,白宸仍按住他:”再等等!”
“再等城门就要被撞开了!”
白宸也不耐烦地吼了回去:“你有几个人能送出去被炸?!”
“那也比束手待毙的强!我们要在这里躲到他们攻进来,再被他们杀死吗!”
因为炮火声太大,对话都不得不用嘶吼的,而江充更是简直撕破了音,恰好这会儿炮声大概是中场休息,没有更大的炮声做背景,这把近在耳旁的吼声简直把白宸的耳膜都要震破了。
白宸揉揉轰鸣不止的耳朵,冷脸看着恨不得马上舍生就义的江充,又听了听仍然没什么动静的炮火,知道段匹焕第一轮炮火猛攻终于暂告结束,不然连续加热的炮筒都要炸了,而要等炮筒冷却,再续上火就还得有一阵了。
他终于厌烦地一摆手:“去去去,把你手下那几门大炮拉出来,也给他们吃一顿大炮仗。”
江充顿时忘了先前还冲自己上司大发脾气,喜笑颜开地滚去架设大炮了。
第76章
在连续的沉重撞击下,城门与城墙的连接处已经发出令人牙酸的松动声音,仿佛摇摇欲坠,再来一次撞击就要轰然倒塌。
江充在指挥城内的人将之前为避炮火而藏于城墙下,以沙袋和油布所遮掩住的大炮推出来,炮口调高,对准城外的后梁大军,然后开始填充炮弹。
白宸从城楼上看下去,看见段匹焕的车驾位于中军还要往后一些,这个位置很有几分心机,是一个无论箭羽或者炮弹,射程都抵达不到的位置。
这就没办法了,白宸颇有几分遗憾地想:段匹焕是要比他爹懂得如何保命多了 。
城墙已经在簌簌地往下落墙灰,再让他们这样捶下去,城门可真要塌了。
段匹焕手中拿着那支独眼筒镜,他看见前面攻城进度,皱紧眉,脸上神色看得出有两分躁怒了:“怎么还没破城?”
“回陛下,”他身边随从的一名将领忙道,“焦城的城防本来就是四城里最严固的,那姓白的来了之后又不断加固,光是城墙就又高了一丈多。”
实在不能怪他们攻城不力啊。
段匹焕实在有两分心浮气躁,但又不得不沉下气来,又问:“炮筒还要冷却多久?”
那人不敢再说又会让段匹焕发怒的话了,只猛点头,囫囵道:“就快了就快了。”
“快了究竟是多快!你当他们没大炮啊?!就任由你磨磨唧唧撞他的门?!”
段匹焕额角上青筋一爆,对人破口大骂,那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无辜将领也毫无办法,只能充当着愤怒主君的出气筒。
段匹焕骂了一通,仍是怒不可遏,却也没什么办法,他脸色铁青地举起筒镜往城楼上看,恰好便看见了白宸的身影,而对方也正好望向他。
明明隔得很远,白宸也未带着什么筒镜,却精准地定位到了他,段匹焕甚至看见白宸朝自己的方向轻微地点点头,仿佛极斯文有礼地打了个招呼。
而后白宸扬起手,向下一挥。
那是一个十足的行动指挥手势。
而后段匹焕看见数枚炮弹从城内射出,落到人群里接二连三地爆炸开来。爆炸所引发的一片白光让段匹焕先是下意识挡住眼睛,而强烈的震荡和余波让脚下都晃动起来,他又马上伸手扶住了车辕,才没有丢脸地从车上摔下去。
而前方的大军队形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给一下炸散了,段匹焕站稳之后,也没有时间去骂人了,他迅速地下达数条指令,攻城的继续砸门,盾队的仍旧掩护攻城人员不被乱箭所伤,紧随其后的投石车继续往城楼上砸,砸下一个算一个。而后方的队伍迅速收拢后撤,避开对方的炮击范围。
饶是如此,那一声接一声的爆炸,也够让人受的了。
和刚才后梁的气势汹汹一比,这下是全倒了个个儿了。
段匹焕大怒,吼道:“他妈的冷却好了没有!”
话还未完全落下,城内又射出了一溜炮弹,炸得段匹焕脸皮抽搐 ,青筋暴跳。
等城内这边炸得差不多,段匹焕这边又开始放炮了,双方有来有往,直炸得天地一片霹雳灿烂,方圆百里之外都能听到过年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