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舌[重生]
“你是大皇子的人?”祁谟看向祁顾,明知故问道。
八千岁漠然看向祁顾,眉梢上挑,精致的五官写满了一个恨字。“宫里的人想跑也跑不掉,大皇子用奴才家人的性命相逼,逼着奴才……他从不是主子。但最终……也是奴才自己想通了,只要不拿自己当人,当个物件儿,当个玩意儿,也就可以了。”
“别吃了,你……把碗给孤。”祁谟伸手,却不料又被夺了过去。八千岁俨然苦笑,施施然咽了第三口,大胆地看向太子,贪婪地看不够一般。
“不想让这些事儿脏了殿下耳朵,没想到还是……奴才爬上八千岁这个位子,不是什么善类,能送殿下最后一程也算求仁得仁……殿下……”一口鲜血喷出,溅在祁谟的长袍一角,声音哑了,八千岁支撑不住,还摇晃着给祁谟磕了头。
“殿下身边没人,奴才斗胆……先走一步……到阴间地府当根蜡烛,给殿下照照轮回的路也好……三日断水断粮,只饮香油……奴才当一根干净的蜡烛……”
想不到苦心经营的八千岁竟是个傻的!祁谟心中撕裂一般。传言人死之后要有引路人打点,故有身份之人逝去要有殉葬,伺候的人大多也就跟着去了。奴才若有执念愿为人烛,三日不吃不喝只灌香油,吃了大苦,死后裹上一层白蜡就成了殉葬的蜡烛,能与主子合棺。
这样多的人因为他的无能而死,临了还有个小奴才愿为人烛,祁谟暗自垂泪,脸上却挂着笑,贼老天果然看不过眼,怨恨他走错了路!
祁谟弯腰,将八千岁的身体拦腰搀起,将他沾满血污的下巴放在膝头。刚还能硬撑着的身子这下像跟面条一般软,他抱着祁谟的小腿,只剩几口气了。
“那日……公公折了我的手,殿下的步撵……就过来了,殿下还说……这样小的孩子,还带着泪痣……怕是个……怕是个爱哭的,有什么大错就算了……就算了吧。”
祁谟那颗愚忠的孝心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划开了,一时悲恸万分。他是太子,这一刻却不敢告诉八千岁,他口中的这段往事自己竟不曾有过印象,怕是随手救了他也就忘了。
“告诉孤,你叫什么?”祁谟用手指擦净他鼻下的血痕,问他的名字,算是知其名与姓,认了这个小奴才,当了他的主子。
“奴才廖……廖晓拂,入宫后师傅说……这名字不好记,改成廖小福,叫我小福子……殿下那日还说……怕是个爱哭的,以后……切莫再哭……之后,奴才过得再不顺……都不曾……落泪。”抱着祁谟小腿的双手猛然一沉,八千岁的身子一软,死在祁谟的腿上。右面颊贴着太子衣袍,左眼泪水涟涟。
“小福子,好……好啊。”祁谟再抬起头目光只剩冰冷,怕是最后一点儿优柔寡断也磨灭了。他剑眉入鬓,现在那双狭长的凤眼竟是谁也参不透了。
惊蛰之日,百虫复苏,万物复兴。这时一道闪电炸开,天际犹如有巨龙蜿蜒,从天降下。
“廖晓拂,孤记住你的名字了,时辰正好,随孤上路!”
雷鸣声一道接着一道,贯耳瘆人。太子祁谟执起染血的釉青小碗,仰头一送,将所剩汤羹尽数吞下。再闭眼,眼前竟看到朵朵猩红。
顿时狂风四起,暴雨如注。太子祁谟薨。
第 3 章、第三章
“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法,薄税敛,深耕……”
正值午后歇响,南书院的几位太傅忙着预备下午两个时辰的功课。皇子们下午本来应当是武课,可入夏之后酷暑难当,皇太后护孙心切,吩咐下来。于是每年入了六月,下午的武课就改为文课,若是入了伏就再改为轻松些的练字或书画等等。
现在傅大学士不在,南书院里捧着书卷咏读的只是一位小伴读,圆圆的脸上都有困意了。可能是小小伴读的身份镇压不住真龙之气,底下坐着的三位皇子此刻全扶着太阳穴,坐在下边闭眼养神。南风从窗棂那边吹进来,汇进冰笼,再由下人转动风轮,用四面芭蕉绞扇扇出,过了冰,再吹到人面上就是冰冰凉凉的了。
太子祁谟坐在正下端,迷迷糊糊地听着小小伴读的声音。昨夜通宵背下了几篇孟子,祁谟昏睡之际听出小伴读念着的文正巧几日前和太傅思辨过。这篇是惠王问孟子答,惠王的大儿子被齐国灭了,又割了七百里疆土给秦国,楚国此时又大军压境。惠王欲为死难将士和百姓报仇雪恨,故问孟子。
孟子答,只要方圆一百里的土地就可使天下归服,对百姓实施仁政,减免刑法,少收赋税,深耕细作,并令身强体壮的青年修养孝顺、忠诚之品德,善待父母,不害百姓妻离子散,不让百姓忍饥挨饿,再实施仁政者得天下。
祁谟细细思虑起来,昨晚这篇也是通读过的。施仁政者得天下,从入了南书院,大义之道像南风一样每日每日往耳朵里灌着,不知当年惠王是如何看待孟子这篇的。
一味的仁,未必换来天下大同,别说天下,就连自己的母族、家室,甚至一个小奴才都护不住。祁谟想起了那碗甜汤的滋味,还有那口喷在衣袍上的鲜血,那只扯着自己衣角的伸不直的冰凉的手,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太子薨想必是风光下葬入皇陵,那小奴才必定会被皇兄鞭尸荒野,他……叫什么?是记得叫做廖晓拂的。祁谟被胸中的浊气闷得无法,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前是熟悉的南书房和檀香木桌,小伴读那篇孟子还没读完,伴着凉风,声音令人昏昏欲睡。
昏昏欲睡?祁谟大惊,歪着的身子顿时坐直起来。他……他不是已经喝了毒吗?那股灼烧肠胃的作呕感还没消退呢,说黄粱一梦是万万骗不了自己的。
可这真真确确是当年的南书房啊,摇头晃脑读书的还是三皇子的小伴读呢。祁谟调整身姿,默不作声,大皇子坐于左侧,三皇子坐于右侧,他掸了掸衣袖,从书卷中抽出一张镇纸来。
元志二十年。
好嘛,贼老天不仅埋怨自己上一世窝囊委屈,还自作主张把人打回了五年前。祁谟对怪力乱神之说一向是将信将疑,用手仔细摸着脸庞,直到确定了才停手,这真是自己的血肉之躯。
这一下就发配倒回了五年,这一年太子祁谟还未离开南书房,即将十六岁行及冠之礼了。他细细回想,上一世及冠不足一年就被父皇赐婚封王,这一世倒是还来得及谋算,有了那般苦楚的教训,这一回万万不能走轮回的老路,让身边的豺狼虎豹再算计了去。
这一世哪怕折了心也要报复回去!既然君君臣臣都以为太子想要争那个位子,祁谟暗自发笑,那自己夺过来就是!
不仅要名正言顺地称帝,还要保住赵太师一族,血浓于水,那都是自己的血亲。上一世自己无能护住的人,这一世必定为其争夺,连着被无辜牵连的重阳候府也要一力承担。
至于苏青松的妹妹苏雪,上一世自己与她只有患难之情,尊重非常。废太子无能,连累王妃一尸两命,这回绝不能让皇室害她,自己一定要早早为她筹谋一户好人家,让她今生有郎君疼爱,有儿女环膝,再不是香消玉损的惠王妃,定要好好享天伦之乐。
若是这样,苏青松必不会再怨恨他言而无信,更不会离心远走。有苏青松这样的良相之才为伴,争储之路也少几分风险。
再有……就是那个忠心赤胆的廖晓拂,祁谟想起他不知为何心头竟然一暖,把胃症的痛楚抵消了几分。真是个傻的,明明都混到八千岁的位子了,竟然为了自己,抛下世间享乐,怕是早早就对自己有了心思,是个招人疼的。
临死他可是认了这个小奴才,这一世必要好好护着他,切莫再让大皇兄将他祸害了。
想到鸿门宴上皇兄们的一番作为,祁谟左右环顾一番,两位皇兄正撑着额歇着呢。五年前,这时候皇子间尚未分势,面子上也还是平顺的一团和气,兄友弟恭的。曾经自己就是心思太浅,为人太仁了,恐怕这时候的皇兄们已经开始筹谋如何拉下自己这太子之位了。
祁谟看着两位大学士抱着镇纸迈入了南书房,不禁呵呵冷笑,甚好,重活一回可别辜负老天好意,好好较量较量吧,反正宫中日子还长,谁也别跑。
祁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黄色的酸梅汤,解了暑气。眼下当务之急是想法子先把廖晓拂找出来,别的人都在面前跑不了,只有这个小太监……不知道在宫中哪处当职呢。算计时间,廖晓拂怕是还在太子殿车洒水那里,但愿时候来得及,别再让他像上辈子那样折了右手。
唉,祁谟看了眼窗外的白云。老天啊老天,既然你都开恩将自己送回来了,怎么就不送佛送到西,一下子往前再回几年,别让那小奴才受挨一刀的苦。
那小小的身子,怕是八岁那年吃了大苦。祁谟惦记着他,要是身边有这样一个衷心的小福子陪伴,那争储漫漫长路倒还多了几分轻松。在这宫中假意作态,恐怕只有当着廖晓拂,祁谟方能以真实本性自在几分。因为这人绝对做不出背弃他的事,否则上一世就不会特特遛进惠王府以身殉主,让祁谟尝到最后那点苦中作乐的温情。
片刻后祁谟恭敬地起身向傅大学士供手,停下一团乱麻般的思考,静心地上起下午两个时辰的文课。
下了文课,太子殿掌事的大公公王过福早就候着了。宫里只有太子能穿杏黄色八龙长袍,远远看上一眼便能分一二。
“太子辛苦,这天又热起来了,小心别沾了暑气。”王过福躬了一躬,身后跟着四名三品侍卫一起等候在东门。太子从小性子凉薄,与谁都无怨,但与谁都不亲,入了夏更不愿太多人跟着,和身后赶来接大皇子的侍从们一比较,架势上就不那么好看了。
王过福还不知道太子已经换了个芯儿,恭顺地立在一旁。“老奴教小厨房给殿下预备着冰碗,回了正赶上起冰。今年是个闰六月,钦天监都说了是个毒年,怕是再往后更要热了。殿下可别太过劳累,学问要紧,若要是再沾了暑气,怕是皇后又要彻夜忧心了。”
祁谟抬步正要走,回身急声道:“你刚刚说什么!皇后如何了?”
王过福怔愣一瞬,又不觉得刚才说错了哪句,低声答道:“前几日憋了一场暴雨,天上下火了一般。暴雨前殿下被热气侵体,二更时刻还发了一身汗。老奴急忙请了太医院的老师傅来看,说是思虑过重又有肺火所至,商量着下方子熬了几服药。皇后当夜听了就急得无法,被暴雨困在凤鸾殿急得跟什么似的,彻夜忧心,还亏着吃了合心清脑丸才好些。”王过福向来最会察言观色,看太子脸上有所异常,立马道:“想是殿下不记得也罢,那时候殿下昏昏睡着呢,可把皇后娘娘急坏了。”
“是孤不好,让母后费心了。”祁谟转头抬步而去,心里不知道有多么惊奇。生母赵皇后早在他十二岁那年就去了,怎么还会前几日彻夜忧心?
想来必定是重活一次的变故,这一次命中有所更改,连母后都送回来了,贼老天究竟是给自己送了份厚礼。无怪大皇兄说过什么,单单是母后对自己百般爱护的那份养育恩情,往日种种再现,祁谟不信母后是真要弃自己而保四哥。
只怕这其中的隐情上一世和赵皇后一起葬送埋没了。祁谟立马停住,回头对王过福道:“王公公,太子殿中伺候的小太监你可有名册?”本来还想歇歇再办,现在箭在弦上,祁谟担心贼老天居心叵测,可千万别把小福子弄别的地方去了。
“是在老奴这儿,殿下可有吩咐?”
“有个叫廖……廖小福的小奴才,晚膳之后带来给孤瞧瞧。”
“廖小福?”王过福悄不声儿地看了眼太子,暗自揣测太子的心思。祁谟在太子殿居住十六年已久,算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散主子。不知道太子早已换芯儿的王过福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连他都记不清的名字是如何进了太子耳朵里。
“怎么?孤使唤不动你了?”祁谟道。这王过福是他五岁时父皇赏的老人,确实从未害过自己,但太子殿的消息也是一条不落的往养心殿送。光是这一样就留不得王过福了,只是父皇赏的人,动起来必定投鼠忌器,要好好想个折中法子。
上辈子就在这地方吃亏太多,处处让人占了先机,这回祁谟誓要把太子殿打点成心腹阁,一颗颗的钉子全要连根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