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舌[重生]
小福子眼睛里稍纵即逝的喜悦被祁谟逮个正着。他肤色浅,连眉毛都浅一些。祁谟又说:“孤不逼你,今夜你宿在孤这里,过几日再答复。”
廖晓拂的身子像生了根一样站住,冰雕似的。“奴才廖小福谢殿下恩典,自然是愿意的!”他低着头给祁谟行礼,用衣袖遮住眼中湿湿热热的笑意。太子看人极准,廖晓拂就是个爱哭的。
“起来吧,礼数这样周全,和孤不必多礼。过来,再替孤试试那道莲子鸡丝。”祁谟扯了他的衣袖几次,才将小福子僵硬地拽近了些,命他坐在椅上,又说:“往后你就是孤的舌头。今日所说并非妄言,会对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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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第六章
几日过后,皇上要纳新人的消息传到太子殿,祁谟正差了人从光化寺大宝殿回来。王过福近两日得闲,笑呵呵地把东西承上来,端看是个用玉面佛袈裟裹住的紫檀匣子。祁谟当着王过福的面打开验视,只见匣子里放的是本破了边角的经书。
王过福了然,知道是个不用上报的物件儿,领了自己和下人的赏,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祁谟不经意地翻着经书,自己是没把这东西当成什么宝的。此乃大宝殿先主持还未开悟时留下的一份地藏菩萨本愿经拓本,一直存在大师圆寂后的金身之下。此拓本虽然难得,可大宝殿中存放的珍稀经书犹如过江之鲫,由此算不得有多么贵重。
但贵重不贵重不是旁人说了算,要看谁人求此物。皇祖母入宫前曾与大师有一面之缘,数次入宝殿求问佛法。后来多宫争储,皇祖母贵为中宫扶持新帝,心中大有不安。还是这位大师亲自请皇太后入光化寺一聚,开解一二,点悟了有摄政之嫌的皇太后。
种种因缘在前,大师现已圆寂,想必这份拓本在皇祖母心中分量在太合殿能争一二。祁谟若不是经历过一世,必然也是不知皇祖母有这一段佛缘。上一世重阳候府为祝皇太后大寿康健,就是请太子伴读苏青松入寺求出了此本经书。苏青松私下与祁谟交心相谈,自是把这些缘由告于了太子。
祁谟摆手,早在一旁候着的廖晓拂适时上前,用清水净过的左手将紫檀匣盖合住,往镶了珠片的储物斗最上层的宝格子里放置好。
现下廖晓拂已经划了名册,正经八百地在太子眼前当差,官职升了一等,近身服侍,只觉得这几日像梦一般。烟青色的公公常服一穿,腰间被墨色的束带紧紧箍住,尽管头上脸上不施粉黛,只戴一顶单色皂纱笼乌丝的双丘内侍帽,竟把廖晓拂衬得不食人间烟火了几分。
“你话倒是少,就不问问你主子这里面的经书有什么名堂?”祁谟拿起一卷书册,慵懒斜靠在榻上。这几日的日头毒,祁谟便用身子不适推脱了大小邀约,就连文课也不去露个面,大多时就歇在太子殿里,细细谋划了今后。殿中蕴热,祁谟只穿了舒适小衫,领口微敞,借着姿势袒露出结实的胸口,配上那幅不动声色的帝王相,颇有说书人口中夺命书生的样貌。
廖晓拂看惊了,埋下头去,心口乱跳。自己五岁净身,是去了阳势的人,无性无别,能在太子面前得脸已是上等福气,再贪看就是不识抬举了。
“回殿下,奴才只做份内的事,主子的事由不得猜测,更不许过问。”
祁谟看小福子抿着嘴角,下唇干裂,知道这是个规矩极多的小公公,殿前当职不吃不喝不解手,便把书卷一放。
“孤有些渴了,你沏杯茶来。”
廖晓拂应了声,去旁边捧了个白玉茶杯,说道:“一炷香前奴才刚煮好的龙甲毛峰,是殿下喝惯了的,温着正好,殿下尝尝。”
碧中泛金的茶汤里毛峰显露,闻之香气如兰,小福子那份对他独有的细心让祁谟很是欣喜。“你到不错,来了不到十日,把孤的脾气摸了个清,伺候起来比旁人舒坦得多。若是没了你怕是孤以后要不适应了。”
“回太子殿下,奴才并无猜测的心,只是……”
“急什么?孤又没怪你。”祁谟将茶盏递回,推了一推道:“孤在太子殿待了这么久,别说相信谁,就是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太子又如何了?太子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罢了。孤见惯了有礼奉承的人,便是和你待在一处无须那样多心。太子又不是冷血罗刹,也想不必设防地被人暖着,惦记着。除了母后,孤也想听听你多说些话。”
廖晓拂的脑袋一低。“这……殿下,奴才不敢。”
“罢了,你不愿与孤多说也无妨,不欺负你。”祁谟百般无奈,笑道:“先替你主子尝尝这盏茶,一盏不够就多尝几盏。”
廖晓拂接了茶,谢了恩,滋味甘醇的茶水混着太子的金口玉言一起吃进肚里,暖暖地化开,浓郁又混着心酸。廖晓拂捧着喝完了一盏,心下一横,既然殿下说要听那就冒大不敬之罪吧。
“殿下……”廖晓拂知道自己在说掉脑袋的事,还是说了,“殿下,那本经书可是殿下命伴读苏大人去办的事?”
这小东西终于肯开口了。祁谟感觉自己最近像个逗猫儿的一般,一步步地想诱着小福子多说,怎料他问一句答一句,拘谨得很。
一高兴,祁谟的手就抬了上去,捏着小福子的下巴晃了又晃。“你倒是个机灵的,怎么不早问?何时猜出来的?”
廖晓拂脸红一片,殿下这是摸了他的下巴?他摸着祁谟捏过的地方,有股子羞耻万分的自责。“殿下这几日只召见过苏大人,苏大人头七日的时候来过,隔日申时又来了一回,恰好赶上牧白太医为奴才的手施针。苏大人经过奴才身旁时奇香无比,和这匣子上的檀香是一样样的。”
祁谟点着头道:“小奴才有你的,孤不瞒你,这经书正是青松在大宝殿抄经七日求来的,现在青松怕是还没回府,只得将经书送出来。”
廖晓拂挪到祁谟身后扇扇子,又问:“太子可是想敬佛了?要不要命人造个观音莲花?”
“先不必扇了,你这手连着下了七日金针,筋骨刚刚归位,还需且养着呢。若是留下病根可别恼,小小泪痣一颗,怕你是个爱哭的。”祁谟摁下扇子,散开青丝,反手执壶饮茶一口,又问,“小福子,你猜猜孤这是准备孝敬谁的?”
廖晓拂低叹一口气,妄他平日口吐莲花百般话术也不敢在太子面前放肆。“回殿下,奴才并不是个爱哭的。小福子愚笨,猜不出这是殿下要孝敬何人的。”
嗯,你这小奴才就装蠢吧。祁谟才不信他猜不准,只好又道:“明日你随孤一起,便就知道了。现下吩咐小厨房做些清口的点心来,孤有些饿了,多做几样。”
“奴才遵命,这就去办。”不知太子是何时饿的,反正廖晓拂早觉得腹中空空,忙奔着小厨房去了。
太合殿,皇太后寝宫。
一盅还未喝完的赤丝雪莲羹凉在碗中,皇太后今年五十有一,由四位大嬷嬷精心照顾着。每日这盏养容的早点必不可少,今日皇太后竟撇了它去,放在一边。
“是了……是了,这是大师的字迹。”皇太后捧着那本经书执着地从头翻到尾,像整个人看进了书里去。大嬷嬷上前劝了劝,道:“太后歇歇吧,别看狠了,仔细用伤了眼,让奴婢先收下去,放进佛堂用香火供起来。”
“皇祖母听听嬷嬷的劝吧,若是因为这本经书伤了神,那就是孙儿的不是了。原想着皇祖母静心向佛,得了这拓本来讨祖母一个欢喜,若惹着皇祖母身子不快那孙儿必要请罪了。”祁谟带着小福子跪在蒲团上,额头贴地,行着大礼。
皇太后捏着帕子擦擦眼角,挥手让嬷嬷们退去,偌大前殿只留下皇孙和他带着的小公公。
“起来说话吧。”皇太后于心一软,免了礼,“哀家素日与太子不亲厚,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然来讨我一个老婆子的好?”
廖晓拂往常只听闻皇太后手段颇硬,不是寻常女子,竟想不到她与自己孙儿说话也这般不加修饰,爽朗直接。
“皇祖母错怪了,孙儿确实不与皇祖母亲近,可并不是不愿。若不信可纵览天下,祖母可曾见孙儿与哪个人走得近了?孙儿性子凉薄,只是血浓于水,心中自然是挂念着皇祖母。”
祁谟规矩地坐着,攥拳紧握,想与祖母亲热又无从下手的样子。廖晓拂往日只觉得太子不争,想不到这真要争起来竟然出神入化,舍得去脸面。
想必也是在宫中吃过大苦了。
“你这孩子就是这样,哀家也不是不喜欢你这个孙儿。只是哀家不喜欢你这样的太子。”皇太后威严正坐,凤舞九朝的金步摇一共九支,今日头面上用着的就有其中一个。
“孙儿谨记。”祁谟低着头,动了唇,欲言又止。
“听说皇上要纳新人,太子和大皇子都去养心殿劝着了?”那本经书放在乌金小榻上,太后却一直看着。
祁谟站起来道:“回皇祖母,孙儿确实对父皇劝说过。”
“哦?太子如何说的?”
“孙儿向父皇说,后宫不得干政。”祁谟哪里会不懂其中利害,养心殿中必定有太后的耳朵,扯谎万万行不通。
“就这样的劝说,太子也好来讨哀家这祖母的好?当真是笑话了。”皇太后面上冷笑,一时之间太合殿竟冷了几分。
“请皇祖母听孙儿辩解。这大逆不道的话的确是孙儿说的,可孙儿心里却完全是向着祖母。父皇素来不喜欢我这个儿子,哪怕孙儿有心相劝恐怕也是无用!大皇兄是长子,一直劝着父皇应了祖母,就连武贵妃也心焦,孙儿若也是同样相劝……母子连心,皇上再如何也是祖母的骨肉,一切皆在皇祖母之下。父皇的性子祖母不是不知,必定当下恼火,将此事狠狠压下来,几年内不得再提!”
祁谟见太后没回话,大着胆子继续道:“孙儿身为太子,可也想父皇龙嗣繁多,再多几个皇弟皇妹。童言无忌,幼孩可爱,比我们这几个及冠的听话,想来也能哄着皇祖母心悦。可……可孙儿身份尴尬,不能和大哥相比,只能背着忤逆的名声为皇祖母进言。最后也是得了父皇的罚,皇上孝顺,孙儿在太子殿通宵读了七日的孟子,今日才踏出一步,望祖母明鉴!”
太子向来不得盛宠,皇上不喜,这点皇太后是知道的。早前养心殿的人传了话来,一字不差的,听说这个孙儿如此大胆,嬷嬷们气得帕子都撕了几条,只有皇太后的玲珑心已是有了别的想法。太子反常,是不是再卖自己的好?如此一听,那便是了。
“血浓于水,哀家不是那老糊涂的妇人。你七日苦学,也是受了罚了。这话往后不可再说,否则哀家也保不住你。”太后面子一暖,又拿过古旧经书反复抚摸。太子出言不逊可毕竟皇上还是顺了自己的意,想必其中必定有几分太子的苦劳。
还有就是这本经书,宛如一角青绿的裙边、一只焚香的素手,掀开了太后平静如水的心境。皇太后直视太子,问道:“这经书你又是如何得来的?”
祁谟答道:“禀皇祖母,这本经书由来是……”
“等下,哀家不听你的。”太后的目光闪过祁谟,紫金雕牡丹的护甲长长一滑,利落指向了廖晓拂的脸,“让这小奴才说,太子勿要多语。这经书的事,哀家倒是要听一听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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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第七章
“哀家倒是要听一听实话!”
廖晓拂听了当即就先跪下了,膝盖直愣愣磕在蒲团上,以面贴地。太后此问来得凶险,刁钻难圆,说主子的事一点儿不知情就怪了,太子殿不可能没有皇太后的手下。如实说也是不行,廖晓拂还未与祁谟商量过话,一股脑儿招了怕是要坏了太子的事。
“小福子怎得傻了?皇祖母看得起你,要你说你便说了就是。”祁谟圆了个场面,面露难色朝太后说道,“还请皇祖母勿怪,这小公公是孙儿刚带在身边的,规矩好可年岁小了些,想是第一次来这太合殿,手脚都拘着了。”
此话说得极慢,一字一句全是拖延,祁谟心里转着百种对策,如同一鼎烧得通红爆裂的炼丹炉,心焦难耐。只后悔当日不想将小福子扯进来伤他神思,误他养伤。如此看来不想扯进来也无法了,凡是和他扯上关系的人早已深陷泥潭,不思也得思了。
“奴才遵命。”廖晓拂看着地板里嵌着的金砖,数次要张口,急得没法,两个膝盖来回交替换力,“禀皇太后,奴才……这……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