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伙夫正缩在灶台边打盹儿,听见脚步声揉着眼睛抬起头来,见跟前站的不是每天那个爱吃又爱笑的小厮,而是他那个兢兢业业的主子。
那个冷冰冰的黑衣女人站在他身旁,挽着双臂,腰刀正在右边的手心里。
一来就是两个大人物,伙夫直接吓醒了,并且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连忙压住了打到一半的哈欠弹起来,强打精神道:“大、大人,您回来了啊。饿了吧?想吃什么,我马上做,很快就好的。”
“先不忙,”李意阑笑着说,“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伙夫不胜惶恐地说:“诶,大人问吧。”
李意阑堪称和蔼地说:“我们衙门的伙夫,现在还活着吗?”
话音落处,他身边的王锦官猛然抽出长弯刀,毫不留情地朝伙夫劈了下去。
第35章 断气
烛光映耀,挥落的刀身上游走着一抹凌厉的华彩。
王锦官逼近的身形如同鬼影,她的速度算不上顶快,但姿态横看竖看都是全力一搏。
习武之人在背水一战的时候,气场与有所保留时决然不同,那时的戾气与杀气都最旺,对手能强烈地感受到威压。
伙夫的表情还停在错愕上,像是反应不及,根本没明白眼前的状况,但身体上却先大脑一步感觉到了危险,如果这时李意阑看得仔细,就能在他颈间瞥到鸡皮疙瘩。
刃口比残留的虚影更快,被烛光投到墙壁上,看起来像是螳螂发出致命一击时的镰刀臂。
命在旦夕,如果没有招架之力,那抹雪亮的刀光将会劈头而下,将他的脸皮切成伤口平滑的两半,伙夫的后背上顷刻间迸出了一层冷汗。
我会死在这里……他根本无意思考,可这念头直接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求生欲是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特别是对于像他这样一个毫无准备的人,伙夫的身体陡然一塌,像是被吓到浑身发软,即将以一种稀泥坍缩的姿态扑倒地上。
可旁观的李意阑却看得门儿清,这人在瞬间抛弃了伪装,从一个胆小无能的厨子变成了卧底该有的样子,身手不差且善于随机应变。
对方小人做派在先,李意阑其实并不介意以多欺少,但王锦官应付的来,他就没有混入战圈,只留在外圈策守。
伙夫借着屈蹲,将王锦官的攻击往后延迟了一分,紧接着他侧开头,斜举着右臂撑在了头顶,只听“叮”的一声,刀刃切中的他的衣袖却没能入肉,只是击中了金铁然后在压力和斜度下沿着他的手臂划开了。
同时伙夫左手上动作不停,腕子先抖后抓,接着将溜进指尖的暗器掷了出来。
王锦官回刀去斩暗器,他就瞅准这个空档侧滚出两圈,以膝点地、手中的匕首反握着打横,迅速摆好了防备的姿态。
王锦官斩落暗器之后,还待提刀再攻,李意阑抬手捉住一柄朝他这儿迸飞的柳叶小刀,掖进指尖里藏起来之后突然出声叫住了她:“嫂子且慢,他好像有话要跟我们说。”
王锦官抬眼一看,发现那个假伙夫蹲跪在那里,望过来的脸上确实有些疑惑的痕迹。
一般遇到刺客或死士都没什么可谈的,这些人要么会像疯狗一样突出重围,要么就为了秘密干净利落地咬舌自尽,王锦官私以为这是一个好现象,便将朝天的刀尖垂到指地,面向不变地后退到了李意阑旁边。
李意阑没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在对方盯锁的视线下和气地回望道:“是不是不明白,自己扮得这么惟妙惟肖,我们是怎么发现你的马脚的?”
“伙夫”还是那张脸,脸上不知道是贴了面具还是本身就镇定,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一改怯懦和仓皇,静成了一摊死水,这使得他这个人看起来比他手中的匕首更像一把冷兵器。
“伙夫”确实不解,也比他的同伴们更耿直些,他冷漠地说:“请提刑大人赐教。”
王锦官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年轻,也有种意料之外的好听,清朗利落,仿佛是个更寄声差不多大的少年人。
可他不是什么少年,而是一个被人训练的冷酷而又沉得住气的敌人。
“按理来说有来才有往,你的同伴在牢里一言不发,十分不给我们面子,所以我本来对你也该是无可奉告的,”李意阑没有笑,一本认真地说,“但我尊重你们的忠诚,这是我对守信之人的敬意。”
“伙夫”的眼珠子动了动,他是黑暗里无名无脸的棋子,一生之中从没体验过这种瞬间,被一个巡抚级的官吏致以尊重。
也许这就是惺惺相惜,他忽然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李意阑,他们仍然敌对,但他会记住这个人,是个大丈夫。
“我们并没有抓住你的马脚,我只在试探从昨天晚上吴金回来的时间算起,”李意阑脸上多了些肃穆,清晰而低沉地说,“所有离开过衙门的人。”
只是没想到这回运气这么好,一刀就劈出了一个开门红。
“伙夫”怔了一下,心乱如麻地想到原来今天下午这半天的空档,根本不是什么畏惧打草惊蛇,而是专门做的套,给卧底向外传递消息用的。
春意阁昨晚才暴露出来,他们今天上午商议要去,但却将时间定在了晚上。如果春意阁里真的有什么,那么眼线一定会亲自或者提醒同伙上阵去消除痕迹……
原来竟然是他该做的事情,害得他跌入了对方的圈套。
想到这一层的时候,“伙夫”下意识地去看了眼王锦官手里的刀。
那把刀还没插回鞘中,斜斜的指着地面,刀身如常、尾端不翘,不是她平时那把随身的弯刀,不仅不是,新刀的刃口甚至都没有开锋。
她根本无意杀戮,只是在唬人,因为真正的伙夫或者衙役,绝对避不开女捕头的刀!
“伙夫”感觉到胸口突兀地跳了跳,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大人真是好心机。”
李意阑谦虚地说:“不敢当,跟你们一样,众志成城罢了。”
他话里没有挖苦的味道,“伙夫”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之前每一句似乎用的都是“我们”,“伙夫”想起他活到现在听到的千百个“你们”,觉得那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亲昵字眼。
“我中了计,无话可说,但是有一点想不明白,”这个“伙夫”比牢里那两个聪明得多,明白自己突不破王锦官和李意阑的两层防守后立刻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边说边从身上的各个角落摸出了一堆暗器丢在地上。
“从昨晚到现在,我自认为行事还算小心,只出门倒过一次泔水,连市集都没有去过,大人第一个试探的人却是我,为什么?”
李意阑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泔水”上,开始琢磨他的消息是不是都是借由泔水递出去的,另一边一心两用,嘴上胡诌一通:“因为在出过衙门的名单之中,你是离我们最近的人。我们在粮厅议事的时间最多,而且上菜添水,你也没少往粮厅里凑。”
这理由是照着答案编的,因此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可实际上纯粹是碰运气,首先是大家都饿了,其次“伙夫”是出衙门名单上唯一一个还没有熄灯睡觉的。
“伙夫”倒是没有怀疑,只是接着丢出一团迷障,似笑非笑地说:“不出门也有传递信息的方法,抓住了一个我,大人的麻烦仍然很多。”
李意阑有点漠然:“阁下既然愿意为主子舍生忘死,还是别两边为难,替我操心了。”
“伙夫”已经丢光了身上所有的武器,见挑拨不成就沉默地站在了那里,表现得活像一条已经摊上了砧板的鱼。
他心中其实没多少恐惧,这种反应也许只是出于对任务失败的惋惜,毕竟他擅长伪装,从没想过自己会像个瓮中捉鳖的鳖一样被人套住,这让他一方面有点挫败,另一方面却又认可了,这个新上任的提刑官确实不简单。
不过再不简单也就这样了,上头有令,知道太多的人都得死,无论是谁。
“伙夫”残忍地咧了咧嘴角,心里却没有多高兴,屋外的脚步声密集起来,他已经被包围了。
“我已经没有武器了,”他说,“要杀要剐,你们可以动手了。”
李意阑没想杀他,只是文不对题地问了一句:“我们衙门的伙夫呢?”
“伙夫”顿了片刻,大概觉得伙夫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蝼蚁,意外痛快地说了:“跑了。”
“那天他跟一个喝醉的木匠在院子里对着骂娘,你推我我推你的,最后那木匠被他摁在地上捶了两拳,当天夜里木匠就死了。我跟他说,我看见他打人了,也没说是他打死的,他就求我放过他,我就给了他一点银子和一个路引,他连夜连行李都顾不上卷,就跑了。”
“来春街的木匠原来是你杀的,”李意阑垂下眼帘,估计伙夫应该也是凶多吉少。
假伙夫没有出声反驳,但他心里是不认同这句话的。
木匠收下重金之前立下过字据,不能保密就死,他确实泄密了,所以死的不冤,但他觉得像李意阑这种人不会认同他的生死状,所以沉默以对,随便对方怎么说。
除了这已知的两个人,李意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遇害者,他日日面对着那些案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个夜晚的这个时刻,李意阑明显的感悟到了变化。
白骨案背后的主使者,他的作风变味儿了。
从任阳的风筝案到扶江的重阳节,四起案子无一人死亡,只有刘乔和罗六子在慌乱中受了伤,可案子传播到饶临,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已经死了个木匠、伤了江秋萍,伙夫失踪、眼线重重。
起初背后的人非常谨慎,可发展到目前,却有了点无关之人也杀的意思,李意阑拧着眉心想到:即使是一人之下的首辅,这样肆无忌惮地堆人命,是不是也有些太放肆了?
他去找江秋萍讨论这个问题,江秋萍摸着下巴说:“我比较倾向的可能是,对方被我们逼得有点儿狗急跳墙了。”
李意阑心想那要是这样就好了,起码说明他们是真的触到了核心。
可情况却并不乐观,假的伙夫和之前被抓那两个俨然是一条心,刑讯没法撬开他们的嘴,从短期来看,他们无法从刺客这里得到什么情报。
一次又一次的发现下藏的不过是反复的失望,像是鱼漂永远在动,可拉起来的全是空杆,大家难掩失落,脑子都有点不爱转,李意阑自己更够呛,只好早早遣散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这样告诉自己。
知辛参禅总爱开着窗,他喜欢听外头一切的动静,狂风暴雨、树叶婆娑,都能让他觉得宁静。
这天临睡前他去关窗,发现天上的乌云压得非常低,像是有一场暴雪即将来临,他修行多年,在各种环境的变化下都能维持心平气和,可这晚却十分莫名,他竟然多年难得一遇地跳起了眼皮。
他的直觉大约是真有些准,睡到半夜,果然就出事了。
寄声跟李意阑在一个屋里睡已经好几年了,他天生适应能力强,最开始被咳得恨不得暴躁地捶床,可没多久就练到了充耳不闻,该起的时候像弹簧,倒下又立刻能成一具“尸体”。
李真同意让他伺候李意阑,有一方面也是因为别人都没他心大。
寄声其实睡着了也听得见李意阑在咳,只是习惯了那种动静,知道不会出什么问题,所以他不醒。
可是这天寄声半梦半醒,却听到了一种困兽在笼里的垂死挣扎的闷响,他被那种气氛吓得蜷起身体,然后在浅了一层的睡眠里听到了一连串残喘的声音,只出不进,听得他也差点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