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刺客立刻看了他一眼,麻利地将嘴闭上了。这书生非常机敏,动不动就想套人的话和反应,他拒绝和这人耍嘴皮子,免得一不小心泄露了后路。
事态已经足够糟糕了,好在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抓住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些难当重任的民间工匠。
但之前藏在春意阁里的人还能潜逃多久他却拿不准,所以昨晚的意外暴露也不全是坏事,起码能为其他人的行动争取一些时间。
这刺客忽然就静默了,江秋萍开始以为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对方有反应,定睛一看那刁民连眼睛都闭上了,一副准备睡大觉的架势,他气不过,叫人来鞭抽棍打,可这些伤害并不奏效。
倒是挨打的刺客低着头还翘着嘴角,在静静等待李意阑的死讯。
出于对“秋毫君”的敬意,主家没有看轻他的弟弟,从自己潜入衙门的那一刻起,针对李意阑的暗杀就开始了。
巳时两刻,后院厢房。
寄声并没有发觉,自己一早上都在碎碎念。
知辛就看他一人分饰多角,被塞了满耳朵的谎话,什么“老六快醒来!你的枪被人偷走了”、“行久啊为父的心好痛”、“六哥你知不知道你现今肥头大耳,如花姐姐都看不上你了”云云。
可任凭他变着法子的吓唬挖苦,李意阑兀自睡得气息悠长,脸上的肿块虽然没褪,但消红变软,已然有了好转的迹象。
知辛被聒噪了半天也有点受不了,正在想要不要劝他去喝口茶歇歇,大夫就端着对症的药来了。
寄声接过来就要喂,这是小厮分内的事,也一直都是他在做,可这次李意阑昏迷不醒,用汤匙根本喂不进去,他便撂下碗去掰李意阑的下颌,准备霸王硬上弓。
“大师搭把手,我控制住他,你帮忙喂一下。”
知辛看他将李意阑摆成鼻孔朝天的样子,忍了忍没笑,只端起碗道:“好。你别这样,容易呛着他,扶他坐起来,头稍微仰仰。”
寄声一直都是生喂硬灌,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讲究,他转到床头将李意阑托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忙活了半晌才摆放到位。
知辛也不催,在药碗转了着汤匙,方便药更快地凉下来。等到寄声点着头说“好了”,他才舀起一勺在碗口刮了下勺子底,送到自己的唇边抵了一下。
寄声的眼皮忽然就跳了一下,他给李意阑喂过不少次药,可从来没有这样干过,这样是不是有点太……
紧接着“亲密”还没从脑海里跳出来,他就见知辛眯起眼角,勃然变了脸色。
知辛本意是想试试药温利不利于入口,谁知道就沾了这么一点药汁,舌尖上就袭来了一阵麻意。
他将汤匙重新沉回碗底,脸色有些凝重地问大夫道:“先生,您在药方里加了半夏吗?”
郎中一脸愤慨地说:“你在开什么玩笑!热痰烦渴者禁用半夏,就他这个样子,我不要命了我给他用半夏!”
那就是了,知辛心想他大概知道刺客所用的伎俩了。
是药三分毒,半夏性平,用在普通人身上能够止咳平喘,没有异味,但对诸血症者来说,却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少量可使人口舌麻木,量多了能让病人的味觉直接消失。
知辛忽然一阵心惊肉跳,天意冥冥,让寄声在今天因为没有三头六臂而找他帮了下忙,否则昨晚的窒息必将重演一次。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处心积虑,用了这么深的心机只为置一个人于死地,知辛没头没脑地感受到了一股怒气,他站起来严肃地交代道:“寄声,我出去一趟,在我回来之前,什么吃的喝的都不要喂给他,知道了吗?”
寄声满头雾水,但也意识到那碗药肯定出了问题,不过他忍住了没问,承诺道:“知道了。”
知辛端着药碗,脚步匆匆地去了厨房,揭开水缸一看,水色清冽下积着一层米黄色的薄垢,果然跟半夏磨出来的粉末一个颜色。
他用了一段时间在水缸前消化情绪和整理思绪。
“伙夫”怕是早就在缸里撒了药,换一次水就补一次,只要他还在这个厨房里,那么泡了料的水就不会进入李意阑的嘴里,他会刻意取用新打的井水,而一旦他暴露了,李意阑也就中毒了,设计的人实在是天赋异禀,周密又恶毒。
李意阑的意识比身体先醒。
他隐约听到大师在跟寄声说什么吃的都不要喂给自己,寄声还信誓旦旦地答应了,语气隆重的有些好笑,可他笑不出来,也睁不开眼睛。
眼皮前所未有的重,浑身也软而酸痛,还是火烧火燎的那种,李意阑感觉到自己的眼睑抖了半天,才看到了属于白天的一线亮光。
这束光像一个信号,很快就唤醒了他四肢百骸,李意阑咳了一声,嗓子眼立刻传来了一阵宛如割喉的疼痛。
寄声被他吓了一跳,接着猛地扑了下来,吱哇乱叫激动得过了头,揪起他的里衣擤了把鼻涕。
李意阑听力还没恢复,随便一点什么耳朵里都满是回音,他不适闭上眼适应了一会儿,接着问道:“大师呢?去哪里了?”
寄声不满地叽歪道:“诶你有没有良心!彻夜难眠、以泪洗面,苦苦守着你的人是本大侠啊。”
“我知道,”李意阑虚弱地笑了笑,闭着眼摸了摸他的头,“辛苦你了。”
寄声见坡下驴,又笑着说:“不过你确实应该感谢大师,昨天要不是他当机立断地给你吸痰,后果会怎么样就很难说了。”
李意阑心口猛地突了一下,脑子里立刻就产生了画面,但他又怕自己想多了,便不顾尴尬地确定道:“吸……痰?怎么吸的?”
“还能怎么?用嘴吸呗,”寄声记吃不记打,昨天还吓得屁滚尿流,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对六哥最好,今天人一醒了,立刻就弃如糟糠,幸灾乐祸道,“大师可真是个好人呐,你昨儿那脸肿得像个猪头,血呼啦喳脏的呀,我都很嫌弃,人愣是一点没犹豫,啧啧……德高望重、慈悲为怀……”
“你……”李意阑脸上有点挂不住,想起他辛苦了一夜才忍了忍,装得心平气和道,“给我出去。”
“不去,”寄声没得商量地说,“我都答应别人守着你了。”
“那你在门口随便叫个人,去把他叫回来,”李意阑压抑住心猿意马,转头找了找那个木雕,“我有正事找他。”
寄声心里不觉得他这衰样能有什么正事,但还是问道:“什么事啊?”
“因祸得福吧,”李意阑还笑得出来,“我想我知道,那个木雕中的秘密了。”
寄声露出了吃惊的神色,立刻跳下床朝门口跑去。
李意阑看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里活像揣了双马蹄。
用……嘴么。
第38章 石像生
后厨离客房总共没几步远,知辛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李意阑醒的比他想得要快,而且一醒就说有事,看来神智也相当清晰,他脚步轻快地赶回客房,正遇上那主仆俩在屋里说话。
寄声拉过被子捂住李意阑的心口,语气里全是愤愤的意味:“枪什么枪啊,命都差点没了还想着枪,我给你拿去丢啰!我不是跟你说了么,不舒服就叫我,你怎么回事儿啊?”
李意阑披着件厚袍子,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喊冤:“我叫了,就是没能喊出声,一张嘴嗓子就被卡死了。”
所以他才滚到了地上吧,寄声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他想跌落也有动静,自己怎么就没醒呢。
可能因为我是猪吧,寄声想起他爹骂人的口头禅,语气闷闷的:“六哥你昨晚是不是……很难受啊?”
李意阑垂下眼帘,有些不堪回想,他这半辈子两次命悬一线,一次是六年前,一次是昨天,哪一次都不好受,可非要分个高下的话,那他觉得昨天更难。
身体麻痹,不由自己,窒息让人无限憋屈,怕是最不痛快的死法之一,李意阑最厌恶无能为力,所以他有时会觉得这副躯体对他而言实在是个累赘。
不过也算是有得有失,昨夜要不是从床上跌落,他也发现不了木雕上的机关。
“嗯,难受,”李意阑不避讳但也没多谈,他忽然捕捉到了屋里的另一道脚步声,登时就觉得寄声在这里有点碍事了,连忙驱赶道,“不过现在好多了,你去把那木雕拿过来。”
寄声沧桑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李意阑再查了,白骨案和主使者,说到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天大地大活命最大,他想回扶江的山里去了,那里水秀山青最适合养病,可想想也知道李意阑不会同意。
黎昌的日子像是平静的潭水,偶尔有些刹那寄声会莫名其妙地深沉起来,觉得自己是懂他的。
六哥天生是个忙碌病,自发而勤奋,本不该闲下来,这些年在黎昌养病,寄声知道他一直都很无聊。
也许有点本事的人都不甘寂寞,他们不怕受挫,只怕光阴会白白消磨吧。
李意阑却没寄声想得这么多,他本来就有些一根筋,干什么事都要干到底,而且白骨案的彻查过程很有意思。
每次遇到绝境就会出现转机,转机之后是竹篮打水,然后不出两天新的转机又会出现,环环相扣得让人挫败都持续不了多久,他好几年没碰到这么有趣的事情了,如今是一门心思只想看后续。
寄声举步往外,走到飞罩下方的时候和知辛正面相逢,他打了个招呼继续前行,跟他对向而行的知辛越过雕花的木隔断,目光刚抬起来就跟床上的人对上了。
李意阑在笑,虽然气色不好,但神态里没有哀苦,知辛对比着想起他在凌晨时分的惨状,感觉这人真似磐石一样。
“磐石”一早就听到了脚步声,知道他在外间,不过当时忙着跟寄声打岔,没工夫产生诸多联想,直到人露出面来,李意阑的眼神控制不住就往知辛的嘴唇上瞟去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看过无数张脸,有男有女有美有丑,可除了要抓的犯人嘴上有特征以外,几乎从没来没刻意去观察过谁的嘴唇。
在昨天之前,嘴巴在他李意阑看来只是吃饭说话的家伙,然而这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它也可以凑唇弄舌、吮吸啮咬,做许多含情脉脉的举动。
知辛的唇色比较浅,淡得也分不太清是偏白还是透粉,反正是一种很温柔素净的色泽,一看就很……李意阑忍不住咽了道口水,然后猛地别开了眼睛。
他的脑子像是被陌生人给占据了一样,竟然在琢磨大师的嘴唇到底软不软!
光天化日之下,李意阑凭空被自己给吓出了一身冷汗,列祖列宗在上,作为李家仅剩的男丁,他居然对一个和尚产生了情欲,这念想何其荒唐无望,可他浮沉于其中却没法及时止损。
大师聪慧温良,自己被他吸引也无可厚非,至于伦理纲常,李意阑在震惊中破罐子破摔地想道,他没有何其多的明日,跟谁都不会有结果,有点非分之想也没什么,反正最终都会烂在心里。
这逻辑疏通以后他立刻就释然了,视线移动着又去看知辛,打算奉上一个八风不动、一如往常的微笑。
可计划是一回事,有个成语又叫事与愿违,心怀鬼胎的李意阑一看见知辛,脸上登时蹿起一层了虚热,显然旧的方略不足以应付变化的心态,他揣着一腔说不上来的局促,拿手拢了下衣襟口,直接哑火了。
这局面落在知辛眼里,就被解读成了与事实完全不符的意思。
他见李意阑将拳头搭在心口处,望着自己欲说还休,还以为这人是胸闷得说不出话,便华佗上身地快步走到床边,坐在脚凳上去搭对方的脉,一边关怀地问道:“怎么不说话?是哪里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