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半夜三更,吴金险些踹翻了最近那家小医馆的门,才将宿在里头的大夫给领了回来。
知辛已经束手无策,见来了人便默默地走开了,吴金连拉带拽,将郎中像孝子贤孙一样按在了李意阑跟前。
被像绑架一样请来的郎中四十来岁,并不是刚开始坐诊的愣头青,他摸完李意阑的鼻息和脉门,就惴惴不安地跪着磕起了头,惶恐地说自己医术不精,让府上另请高明。
寄声受不了大夫那种提及死人似的语气,怒气发得大家都始料不及,他提着那大夫地两边腋窝,嘴里骂着“滚”,手上将人往外扔,一边自己还要去找大夫,大家劝的劝、阻的阻、懵的懵,场面就乱成了一锅粥。
王锦官却像是寄声的反面,站在原地突兀地系腰带,她眼圈上有层隐蔽的灼红,可惜会关注的人一个死了,一个也快死了。
知辛静不下心来,在冲突爆发之前已经准备走开了,可寄声闹起来之后,他忽然又觉得李意阑独自躺在那里有些凄凉,也不知道过去能干什么,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王锦官跟他几乎同时抵达,她也不说话,蹲下去将李意阑扶了起来,拽住手臂往自己的肩膀上绕,知辛看她那架势是要背人,不由脱口而出道:“你要带他去哪里?”
王锦官顿了一下,说:“去碰运气。”
知辛笑了一声,五官没有舒展开,可他心里的苦境却已经破了,垂死和已死仍然是两个概念,他们还有挣扎的空间。
“那我也去吧,”知辛蹲下来,难得强势地架住王锦官的动作,将李意阑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由于李意阑实际比看起来重,知辛才走了一步就感觉到他在下滑,便不自觉地将人往上颠了颠。
也许是他的脊梁骨太硬,又或许是这个姿势下气道受的挤压才恰到好处,李意阑忽然像是不耐痛似的喘了一声,先是痰后是血的从知辛肩头吐了有一大碗。
知辛面朝地面,立刻注意到落地的除了稀里哗啦的淤堵物,还有一声相对更脆的,从李意阑右手间掉落的东西。
是那个湿婆木雕。
可他发病的时候拽着这东西不放干什么?
第37章 半夏
木雕的形状不够方正,落在地上后还滚弹了两次。
这异动足以引起众人的注意,不过当下李意阑更重要,便谁也顾不上管它。
只有张潮细心一点,路过的时候将它用脚尖挑到了几尺之外,免得激动的人一不小心将证物踩成个稀巴烂。
吐出那摊血痰之后,李意阑被手忙脚乱地摊平在地,鼻息好歹是回来了,细如丝缕,但已经足够让人庆幸了。
知辛坐在地上,掌心搭着李意阑的胸口,那里的起伏还很微弱,像时亮时熄的萤火,但流萤虽小却自带光彩,无惧这世间最让人盲目的黑夜,李意阑有点像它。
时命不长,且繁且忙,知辛很喜欢这种小东西。
关心他的人都在,知辛平静下来,担忧如潮水般退却,目光随即落到了人群外围的木雕之上。
众人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按回肚子里,这才发现屋里已经没法住人了,色香味俱全,一致令人作呕。
考虑到檀香有安神的作用,大师又懂医术,加之李意阑没事也爱往人屋里凑,江秋萍建议道:“不如将大人暂时先挪到大师的房里去安置吧。”
寄声无所谓,他还处在一种高兴地找不着北的状态里,可是王锦官不同意。
事发突然,她来时心神惧震,除了生路别无所求,现在情况稳定下来,理智和危机意识也回来了,她不容商榷地说:“不,他跟寄声去我那里。这屋子先不许打扫,在行久清醒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进来,现在都出去。”
江秋萍不得不感叹她反应真快,这样的话屋里仍然都是原来的痕迹,届时有什么不对,查起来也方便。
吴金高大魁梧,主动背起了李意阑,寄声和王锦官跟在左右,大家一窝蜂地聚起来正要离开的时候,知辛突然说:“夫人,这个我能拿去看看吗?”
王锦官回过头,见他用手指着那个木雕,本能就想点头,可临动作前却顿住了,拒绝道:“很晚了,大师不要费神了。等明日清扫好了,我给你送过去。”
知辛也不强求:“好。”
兵荒马乱、洗洗涮涮,等安置好李意阑,滴漏就堪堪指向卯时了,回笼觉已成奢望,大家也无心睡觉,索性都挤在王锦官屋里的八仙桌上,夙兴夜寐地拉开了会议的大旗。
知辛这次没有回避,之前的白骨案跟他没有直接的关系,可眼下他在意李意阑为何会吐血昏迷。
没了主持大局的提刑官,能言善辩的江秋萍接过了重任,他问寄声:“大人以前发病时,出现过这种状况吗?”
“从来没有,”寄声异常笃定,“只有一次呕的痰里有些血丝,大夫说是咳的厉害,伤到了咽喉,而且身上也没有肿过。”
他心直口快,也无所谓周到,面相大夫脱口就道:“郎中大哥,我六哥他是不是中毒了?”
既然府中能有一个卧底,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江秋萍觉得他这个猜测十分合理。
被吴金押来的大夫已经检查完毕,坐在桌子外围困得打瞌睡,王敬元好心地推了他一把,大夫惊吓着醒过来,见大家都在看自己,不免就有点慌。
道士体贴地在他耳边灌了几句悄悄话,是他答得上来的问题,郎中稳住阵脚道:“不是中毒,这位大人唇色如常,指甲不青黯,眼、耳两窍洁净,指尖血也未能使银针变色,只是遍起瘾疹,浑身绀紫,高烧发热,上吐下……”
下没下泄他不知道,郎中本来是要脱裤子看的,可手刚拉住李意阑的亵裤系带,寄声就黑着脸大喝了一声“干什么”,那语气跟山贼喊“要命还是要钱”气势相当,郎中被他唬得一愣,只得腹诽着金贵人物屁事多地作罢了。
“……呃,”郎中猛地住嘴,顿了顿做出结论,“这是忽发的风疹。”
王锦官明显对这答案不满意,眉心微微皱着:“无缘无故的,他怎么会发风疹?”
郎中道:“夫人此言差矣,这位大人肺气亏虚,积病已久,本来就比常人有更多的忌讳,春天的花蕊、夏时的柳絮、可进食的发物以及风热之邪等等,都有可能让他冲任失调,忽发只是外相,究其根本其实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呐。”
寄声听他啰嗦半天,结果等来一句老毛病,他无法接受这个毫无新意和作为的答案,心里不服,一句“庸医”顷刻上喉。
王锦官抢在前面挽救了他的礼数,她看向知辛问道:“大师以为呢?”
“症状确实不像中毒,大夫说的都在理,”保守起见知辛又道,“但也不排除是某些无色无味罕见毒物,天亮之后找人去大人屋里看看吧,要真是毒物,他吐出来的浊物里便也有毒,总是有迹可循的。”
江秋萍表示同意:“那就先依大夫的意思,认为大人是冲任失调,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得防微杜渐。”
“时下没有花蕊、柳絮,今夜虽然比前些天要冷,但气象却没有剧烈地跌升,我以为还不足以构成‘风邪’,如此盘剥下来,也就剩下病从口入这一条,寄声,大人今天都吃了、喝了些什么?”
寄声一一列举后发现吃的无非是老三样,只是汤药翻新了一道,就是知辛给的新方子里的七味饮。
这么说听起来似乎罪魁祸首就是知辛,可寄声心里真没这么想,就冲大师刚刚救人的姿态他就觉得这人不会害他六哥。
果然郎中拿着七味饮的药方辨了辨,也说这只是常用而稳妥的止咳良方,甚至比李意阑之前服用的毒症更小,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众人一时语塞,酿出了一阵沉默。
吴金在这种氛围里忽然说:“会不会是那个‘伙夫’搞得鬼啊?我总觉得他被抓的时候,有些过于泰然了,换了我要是任务失败,不说恨不得以死谢罪吧,总会有点、有点……”
江秋萍体贴地接过话来:“背恩负义。”
吴金崇拜地看着他说:“对!”
张潮否定道:“‘伙夫’被抓的时候错愕至极,被识破之后立刻送进了牢里,按理来说,他是没机会做手脚的。”
“这倒……”,王锦官说到一半,不知想通了什么忽然站起来,快步朝外走去,“寄声守好你六哥,其他人劳驾跟我来一趟,大夫带上你的银针。”
大家茫然地站起来,尾随在身后跟她去了厨房。
知辛猜她是认为“伙夫”早有准备,在后厨里预留了能置李意阑于死地的东西。
事实证明他猜的没错,然而一个多时辰之后,无论是工具验还是活口验,厨房里从盐到米面都没查出问题来。
窗纸上的光韵几经转换,众人相对无言,霞光悄然而至,一宿时间又过去了。
——
十二月十三,饶临衙门,巳时初。
郡守的先见之明具体表现在,他早知道这群人夙兴夜寐,所以住得离他们有八丈远,因此半夜里后院的鬼吼鬼叫他压根没听见,无忧无梦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直到去粮厅用早膳发现里头空空,这才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寻摸到李意阑屋里一问,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提刑官是上头派下来顶大梁的,要是在他的府上丢了性命,他就是不死也得被革职。
当了官的人若非是遇到致命的打击,都难以放下手中的权力,谢才也是如此,他琢磨着自己还是在高个子的荫蔽下活得更轻松,因此虚惊一场后,对李意阑的性命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关心。
他亲自叫人去游击府借来了三列巡检,将后院围得水泄不通,之后又难得勤勉,对府上的老人新人一律盘查,将仆役们的祖宗十八代都扒了出来,就怕还有“伙夫”这种冒脸顶替的奸细存在。
郡守这厢忙碌不堪,文书是记了一沓又一沓,可王锦官那边却遭遇了阻碍,厉声问话却无人作答。
巳时一刻,饶临轻牢。
为了让刺客们尽可能少的得到真实的风声,假伙夫被单独羁在了轻牢里。
寄声和知辛留在后院照顾李意阑,剩下的人暂时以王锦官马首是瞻,脚步匆匆地进了刑房。
撕掉假面具之后的刺客看起来比李意阑还要年轻,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看面相应该是个开朗的个性,可事实上他却非常冷静,威逼利诱都没能叫他改一改面色。
王锦官开门见山,冷厉地诈道:“你的目的达到了。”
刺客仿佛对昨晚的局面了然于胸,淡淡地说:“哦?他死了吗?”
王锦官狠狠地皱了下眉心,盯人的目光里杀气腾腾,她张了张嘴,很快又无声地闭上了,仿佛不忍诉说。
刺客见状便笑了起来,自问自答道:“这个时辰才来兴师问罪,那就是没死,这都死不了,可见当官的命都苦啊。”
这一句尤其意味深长,丰富得江秋萍和张潮瞬间就撞了道眼神。
首先他提到了时辰,也就是说,他大概知道李意阑应该在什么时候出事,风疹显然是不可控的,只有毒物才具有这种威力。
然而可怕是他们查了半宿,不说毒物,连一点异常都没发现。
其次他感慨“当官的”说了个“都”字。李意阑不过是一个人,即使苦也构不成“都”,他肯定接触过其他当官的人,并且对那人或者是那些人抱有颇深的感慨……
江秋萍眸色翻转,不无挖苦地说:“那是当然,比如我朝首辅,就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