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他孤身出狱,靠的全是堂亲和乡邻的接济,短短一旬已经欠下了不少的人情和银子。
史炎怕债台越筑越高,闲来无事就出来找找路子。
采石场和石匠坊的经历虽然心酸,但终归是让他有了一技之长,而且街坊们出于误会他的歉意,这时正是最为照顾他的时候,史炎因为市井里的那点善意,在这里谋了份工匠的活儿。
他将这戏称为因祸得福,知辛并不认同,但也没有反驳。
灾祸从来不能为人带来福报,这更像是代价,用委屈、时间以及痛苦等东西,换来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坊主看他们认识,加上不愿意与官府打交道,干脆就将知辛交给了史炎招待。
被问及来意,知辛详实以告:“李意阑李大人身患寒疾,夜里常常冷得睡不着,我想打一块同床大小的石板,中间掏空,填上刚出炉灶的草木灰,这样褥子覆在上面,余温往上渗,就没那么冷了。”
史炎头一回听见这种石作,不由得露出了新奇的表情,他想不通地说:“石板掏空倒不是什么难事,一块太大就分开凑起来,一样能够平平整整。可问题是每天都要更换草木灰,床榻上岂不是会弄得到处都是灰?”
知辛仔细琢磨过这个问题,闻言解释道:“确实,所以空腔里要做一个石屉子,用来放收着草木灰的薄布袋,这样每天需要取放的东西就只有布袋了。”
史炎认真地想了想,感觉上可行,实际上却不敢保证,于是他说:“我试试吧。”
知辛笑了笑,蓦然就感觉坎坷和漂泊已经让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少爷,变成了劳苦大众里一个有担当的匠师。
既然是畏寒,那石板就应该蓄热不散,而中腔需要掏空,石性也不宜太脆,史炎提议道:“大师,不如用寒水石来做母板吧?这种石头绵密如膏,又兼有一点药性,遇火也不容易皲裂,打您这火板最合适不过。”
李意阑对史炎恩同再造,料想史炎也不会糊弄恩人,知辛不懂石头,又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和气地笑道:“好,那就用寒水石。”
史炎将铁锤抵在一旁的半成佛雕上,领着知辛往里面走:“寒水石堆在院子后头,大师随我来,挑一块合眼缘的。”
知辛跟着他穿过月门,进了一个更为宽阔的大院子,院内巨石鳞次栉比,灰白黑花颜色各异,乍一看简直像个采石场。
空气里飘着一种灰尘仆仆的气味,史炎领着知辛和两个衙差在石林石头的乱石堆里七拐八弯,最后停在了院内十分靠里的地方。
跟前的石头块块都有一人半高,形态各异,质地如同冻住的上等牛油,有些像汉白玉,但没有那么油润,想必就是史炎说的寒水石了。
眼缘这东西说不上来,但又确实煞有介事,未尽打磨的石头奇形怪状,看起来似乎都差不多,不过知辛确实有些偏颇,他在石堆前方走了一遭,最后选了顺路上的第七块石头。
那块约莫有两人高,横倒在地上,一端粗细均匀,另一端两边的轮廓往里收去,看着像个不太协调的笔尖,当然,说成枪头也能凑合。
“就这块吧,”知辛微笑着蹲下来,在那石头上摩挲了几下,触手寒气四溢,反过来推想仲夏时节想必也会烫煞旁人,透冷透热,果然是打造火板的好材料。
史炎是个实在人,没拍马屁赞他眼光超群,只说:“好……大师,我一会儿跟您回去吧,合一合大人的卧榻尺寸,早点开工,他也能早些用上。”
知辛求之不得,笑着向他道谢,史炎愧不敢当,摆完了手之后亮了个“请”的手势:“大师,我们从这边离开吧,前面没几步就是出口,从院子外面绕回去,路要好走一些,也没这么多灰粉。”
这堆满石头的院子确实逼仄,知辛领了他的好意,请他在前头带路。
史炎边走,边犹犹豫豫地问起了李意阑的情况,知辛没有透露实情,只说还是咳、脸色照样苍白,最后替李意阑谢过了他的关怀。
这边果然离门极近,没到一盏茶的功夫,知辛眼前一空,已经脱离了石碓,月门进在咫尺之外。
史炎抬脚踏上石阶,边走边侧过身来提醒说:“这石阶上昨天不小心被泼上了桐油,到现在都还滑溜,诸位仔细脚下。”
前后而行的时候,知辛从来不会离前方的人太近,此刻他与史炎之间隔着约莫三四尺,史炎靠右他靠左,这个站位使得知辛去看史炎的时候,月门右边的整面墙也在他的视野里。
面对史炎的善意提醒,知辛刚想点头,眼角的余光却在这一瞬间,突然在史炎背后的院墙角落里捕捉到了一抹带着金铁光泽的黑色物件。
众所周知,黑而反光的东西本就不多,知辛眯起眼睛凝神一看,眼皮跟着就跳了一下。
只见那墙角抵靠着一堆个头小巧、包浆包衣的慈石碎块,由于品相不好、纹理粗糙,一不留意就会错看成煤球,但煤球没有那么细腻的光泽。
这种次等的慈石出现在石匠坊、打铁铺或医馆等地方并不奇怪,因为他们需要用到慈石。
但巧的就是知辛早上为了找石匠坊,一并看了这间作坊的所有记录。
近来为了查案,衙门中关于白骨案的册薄就都是江秋萍在整理,此人的案牍术非同一般,知辛只是要看城里有哪些石匠坊,江秋萍就能者多劳,风风火火地找完了全套。
从铺面到地址到掌柜伙计再到最近的搜查记录,江秋萍善解人意地堆成一摞,供知辛事无巨细地筛选。
知辛有一方面也是因为文书太多,不愿意往后看那么许多,因此第一下抓到的是益求石匠坊,看完就赶紧过来了。
一个多时辰前才读过的东西眼下还清晰得很,知辛明明记得根据册薄,益求石匠坊这半年以来都没有慈石的登册记录,而且在前几日的搜查供词里,坊主也答地是没有这类东西。
知辛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暗自在心里想道:那么就这几天的功夫,这作坊墙角的这些慈石,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然后他就带着这个问题和史炎,若无其事地坐上马车,快马加鞭地赶回了衙门。
——
于月桐的骸骨再次站了起来。
白见君围着它转了好几圈,心里确实有几分叹为观止。
对他来说,这些伎俩逐个揭穿、拆开以后,除了那个咔咔转着的湿婆木雕还留有看不穿的神秘之外,其他都是快哉门里已经出现过的手段,让他吃惊的不是白骨案这个能够自行掩去犯罪行迹的计划,而是李意阑他们这几个人。
这七八个人,明明全是幻术的门外汉,却东拼西凑地再现出了连快哉门都还没摸索透的寒衣案,这份本事或者运气让人不得不服。
白见君停下转悠的脚步,笑着问道:“你们既然推断出了全部的过程,那追本溯源,犯人是不是也有着落了?”
李意阑不怕在他面前露怯,坦白地说:“没有,线索如今全部断在那几个刺客和扇贩子身上了。”
白见君一听这话,就知道扇贩子至今还在受刑,他对这两人都有好感,因此谁的腔也不愿意帮,只是敷衍地安慰道:“那你们还得加把劲。”
李意阑本来是要笑的,气一提起来却就岔了,咳得脸红脖子粗,痰涎粘连、嗓子眼里声似鼓风,仿佛随时能吐出一大滩秽物来。
白见君见他的气息乱成了一团麻,过来单手贴住李意阑的背心,经由掌心送了一股真气过去。
只是李意阑的武脉已断,白见君的真气走到他的肺经处就泥牛入海一样散了,这法子无济于事,白见君不再白费力,收了手站在旁边,眼底不乏怜悯和可惜。
知辛回来的时候,李意阑已经止住了咳嗽,只是眼圈上的血色还没散尽,看起来像是哭过似的。
可知辛清楚这是错觉,这人刚硬得很,别说人前,就是人后也没见他露过苦相,看模样分明不是什么乐天派,活得这样难受竟还动不动就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李意阑笑的只是一抬头,就心有灵犀地看见知辛回来了而已。
知辛替他摸了次脉,总是恶劣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得压下心里的不快和逼仄,将慈石的事跟他说了。
李意阑听得眼睛一亮,话里藏话地笑了起来:“寄声说的没错,你果然是我的福星,随随便便去打个火板,就给打出了一条新线索,我要是指望着破案,以后怕是离不开你了。”
知辛一副好说的样子:“我能活到九十九,你有本事,大可以一直跟着我。”
李意阑眼下这样子活到二十九都够呛,可知辛这句不嫌弃让他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他托大地笑着说:“我试试吧。”
说完他的心思才终于肯回到正事上,去问史炎石匠坊慈石的情况。
虽然坊主三令九申不许伙计往外传,但李意阑对史炎有恩,史炎拼着不要那份生计,也不能欺骗再生父母。
史炎脸上是一片纠结与愧色,但面对李意阑的提问,还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实话。
“启禀大人,那些慈石碎块是昨天傍晚的时候,坊主让我们从一堆阳起石里面砸出来的,本来打算昨晚就用碾子碾碎了,和进炉灰里一起倒掉的。”
“只是碎到一半他家的仆人过来将他叫走了,说是他小儿子犯了急病,他着急回家,那一半慈石才得以留到今天,被大师看见。”
李意阑心里登时就想,这不是谁幸或者不幸运,而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63章 此君令
江秋萍帮知辛找完文书之后,就匆匆去了牢中。
他到的时候吴金刚将那三人安顿好,单独拘压,上号了镣铐和白桃胶棉花。
由于之前那四个男的都是铮铮铁骨,江秋萍这次想了想,最先用手指点了点女人那间。
狱卒手脚麻利,很快就将她移进刑房上好了捆绳,江秋萍和吴金辍在后面,经过扇贩子那间牢房的时候,他注意到那女人回了一下头。
牢中本来昏暗,但她回头那处的墙壁斜前方正好挂着个油盏,灯光从对面投到她身上,叫江秋萍猛不防看见了一张极其屈辱与隐忍的侧脸。
江秋萍愣了一下,心头忽然五味杂陈,查到今天他已经知道白骨上所书基本属实,这些人既是白骨案的犯人,也是此案的受害人,江秋萍对她便既有嫌恶也有同情,甚至因为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有意无意地还有些怕。
不过他那些关于良民含冤、贪官横行的的看法,却在木匠的死、大师的受袭、木匠妻子家中被翻以及自己伤势的冲击下,慢慢模糊了。
这些人身上背着人命,已经堕落成了那些官员的同路人,江秋萍垂下眼帘,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并都不无辜,不要对她动恻隐之心。
片刻之后他跟吴金在刑房里坐定,衙门的刑名师爷舔开了笔,扶着袖子准备记录。
江秋萍照旧问了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在白骨案中参与了何事、如实交代才能从轻发落等等,那女人摆着一张讽笑的冷脸,起先一概充耳不闻,听到最后那句时才强行平息了紊乱的气息,轻蔑地骂江秋萍是朝廷的走狗。
这样藐视王法,按惯例也只能挨打。
可这堆刺客无论是男女,都像是一个娘生的,不呐喊也不告饶,意志力惊人地咬着牙关硬扛,那些偶尔关不住的呻吟从口鼻里泄出来,气息急促得像是毒蛇在吐信。
狱卒中途泼了桶冷水,浇花了她那一脸浓重又妖艳的脂粉,满面狼藉之间江秋萍才发现,原来这女刺客涂脂抹粉是在故意扮老,她实际看起来不过桃李之年,正是寻常女人相夫教子的年纪,可她却在杀人放火,并且悔意全无。
也许在她心里,他们这些不去查狗官却紧咬着她们不放的人才是错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