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江秋萍放弃了与她说法,只是拍了吴金一把,站起来转过身去拿余光瞥着她,对狱卒说:“这案犯就交给你们了,好好审,她的嘴要是太硬,我就拿你们是问。”
狱卒头一回从新来的提刑官这帮人嘴里听见这种蛮不讲理的迁怒言论,呆了一下没敢反驳,立刻又见江秋萍抬起胳膊点了下自己和兄弟,继续吩咐说:“近来牢里抓住的案犯太多,刑房都不够用了,你还有你,去把辰字号牢房里的人犯提过来,并在这里一起审。”
这两月以来饶临禁城,巡逻又勤便,地痞无赖都十分安分,抓进来的统共只有那几个刺客,并且其中一半还是白见君的助力,刑房更是空旷,根本没有“不够用”的说法。
吴金听得满头雾水,不明白江秋萍为什么要颠倒黑白,他对上眼去刚要发问,就被江秋萍猛地拉住了朝外走去。
直到离开牢房有一段距离了,江秋萍才放他自由,然后不等吴金提问,主动交代了起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注意到她很关注那个扇贩子,这是我的直觉,你要是想要证据,那我没有。”
“但如果她真的在意此人,那么加诸在扇贩子身上的刑罚,就一定比加在她自己身上的更加有效。”
吴金果然不吭声了,只是眉宇间纠结,不是很赞同这种做法。
江秋萍自己也觉得对一个女流之辈用诛心的手段当为人不耻,但他自我嫌恶了几个眨眼的功夫之后,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李意阑的嫂子。
王锦官给他的感觉就像旷野的长风,沉默又具有穿透力,能办案能捉贼,自己比她大概除了文采之外再无长处,既然自己有些地方确实不如女子,那就没什么好羞愧的,大家旗鼓相当,自该各凭本事。
江秋萍能说会道,须臾之间就将自己劝服了,完了晃了晃头,也不管吴金是不是还在皱眉,加快脚步往议事厅去了,因为算算时辰,出去的那几波人之中,应该有的已经回来了。
他料的没错,除了赶回来的知辛之外,寄声和王敬元这时也带着一个老头回来了,李意阑正在厅里问他的话。
江秋萍没进门就听见那老人在诚惶诚恐地喊冤枉,之后看他的神色和言语,也如实是个不相干的不知情人士,李意阑将老人安抚了一通,接着又叫来一个衙役,领着这位叔伯去了刺客藏身的那个宅子。
自家的屋子里有点暗格暗墙之类的别人也不清楚,李意阑这是请他过去,看能不能帮上张潮的忙。
寄声白跑了一趟,不甘心地“嘁”了一声,窝在旁边的扶手椅上嗑起了顺路买回来的瓜子。
李意阑已经派人去带石匠坊管事的人了,这厢腾出空来,将知辛的发现转告给了江秋萍。
江秋萍大喜过望,恨不得将知辛供起来。
史炎合完了李意阑卧榻的尺寸,因为一会儿还要和坊主对质,便被交代着留下来没走,在厅里找了个不起眼地角落站定了。
接下来一行人又等了一刻半钟,才看见张潮步履匆匆地跑进来。
由于白见君是在那三人中的一个准备出门觅食的时候动的手,三人被他当场擒获,根本来不及藏匿或是销毁什么,之后白见君又命人严防死守,柴房里除了被打烂的窗棂和柱头,其他物事都维持着刺客跳起来动手时的样子。
这两相结合使得张潮在这间柴房里有了收获,他在刺客临时安身的稻草堆里扒出了一枚古怪的令牌,形如荷花苞,周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回字纹,看着像是黄铜的质地,却明显比黄铜更为称手。
张潮打量回字纹那一面时还没什么感觉,可等他将令牌翻过一面,看见反面上凹进去的图案时,脸色登时就变了。
只见那凹进去的地方也满布回纹,只是横竖相连,勾出了两个外行人根本就不可能看出来的字的一半:奉天。
武帝高乾的年号是奉天,奉天承运的首起也是奉天,民间为了避尊者讳,绝不敢私制这样的东西,而且这工艺和器相也不是谁想仿就造得出来的。
张潮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令牌,心想他竟然在这个小县城,看到了绝迹多年的专符专用令。
李意阑一上手就觉得这枚令牌触感熟悉,他摩挲了两下牌面,若有所思地将解戎地枪身从腰间取下来,递向知辛飞快地说道:“你看看,这两样的东西,是不是同一种铸铁?”
知辛抬起双手,冲他眨了下眼睛。
李意阑被他眨得心口一动,目光在他灵气四溢的眼睛上流连了一瞬,接着空出手和嘴,慰问张潮去了,夸他今天和知辛一样鸿运当头。
张潮满肚子心事,听了这话简直哭笑不得,他见李意阑的反应平淡,就知道这人肯定不了解这令牌的特殊性,于是张潮一改漠然,有些急切地问道:“大人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意阑从他的神态间看出了不寻常,但还是诚实地摇了下头:“不知,只感觉它的铸材和我的枪身很像。”
知辛低头辨别了片刻,适时咳了一下以作提醒,接着低声打断道:“我觉得不是很像,而是本来就是同一种玄铁,你们也都看看吧。”
说着他将两样东西递给张潮,张潮对比一下,觉得也是一样,目光深沉地传给了江秋萍。
江秋萍飞快地瞟了几眼,出于礼貌,没细看先给了白见君。
白见君坦然地接到手里,对那令牌没另眼相看,倒是摸到解戎的枪身古怪地看了李意阑一眼,接着绕在手指间转起圈来,继而沉吟道:“这小铁棍好像有点眼熟啊。”
江湖上有排行榜,自然也有人画兵器谱,神兵利器的原稿存在北斗山庄的不留堂,一般两般的高手都进不去。
为此有人专门拓了些粗糙的话本在民间贩卖,美其名曰是为了让江湖人靠兵器识人,免得因为孤陋寡闻,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实际上却就是为了赚钱。
白见君显然不隶属此列,他在不留堂来去自如,每年都会去个一趟两趟,因此对于榜上有名的人和物不说如数家珍,印象多少还是有一些。
好比那杆排在第六的怪枪身上令人遗憾的火烧痕,就跟此刻手里这截圆棍如出一辙,此外还有那个连位置都相同的莲花钮饰,所以这是解戎枪,应该是跑不了的事实。
旁边东西传出去之后,张潮刚准备自问自答,给李意阑解释这令牌是什么东西,疏不料白见君先一步出声,将李意阑的注意力给带走了。
李意阑听见白见君的话,刚想答话就被寄声打了岔。
寄声既不知道白一的名下是谁,也没太多的敬畏心,他呸出两片瓜子壳,护短地多嘴道:“什么小铁棍啊,那是我六哥的枪。”
白见君稍微动了下眼仁,心念电转间就理通了逻辑,解戎是那胡什么的配枪,也属于李意阑,简单说来这这两名字就是同一个人。
这也没什么费解的,他自己眼下就是一个人顶俩大名,白见君淡定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再看李意阑就觉得更可惜了。
胡久行也许算不上一流的高手,但这杆奇怪的枪和枪势却让人有请教和见识的欲望,要不是李意阑病成这样,白见君今天怎么都会请他赐教一场。
只是缘分不够,只能在嘴上过过干瘾的份了。
白见君对寄声点了点头,接着一本正经地对李意阑说“失敬失敬”。
李意阑心说我才是失敬,一早他就怀疑这个信使权力有些太大了些,无论遇到什么事情自己就拍板了,一句类似于“我回去禀告上头之后再来给你答复”都没有,所以李意阑昨天派那衙役去成衣铺叫人的时候刻意留了个心眼,交代衙役请的是“白见君前辈”。
那衙役运气好,碰见白见君不在,坐镇成衣铺的女堂使一听还以为掌教早已暴露,便根本没有反驳衙役说她这里没有什么白见君,只有一个白一。
衙役一回来报告李意阑就知道了,天天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信使阁下其实是快哉门的一把手。
不过白见君掩饰身份肯定有他的道理,李意阑看破不说破,只是暗暗提醒自己,要用正儿八经的晚辈礼来对待此人。
他对白见君抱了抱拳,接着回头去看张潮:“刚刚说到那令牌是什么了,你接着说。”
张潮:“这是一枚……”
江秋萍忽然色变,抬起头来巧合地接住了张潮的话,他说:“此君令!这是当年武帝御赐给袁祁莲的特朿令。”
寄声问出了众茫然人士的心声:“啥子令?听起来好像很了不得的样子。”
江秋萍看向张潮道:“我只是有所耳闻,不是很清楚,你要是知道就你来说吧。”
张潮轻轻点了下头,看向众人娓娓道来:“楹联行当里有个此君联,就是一根竹子劈成两半,每半片上写一句对联,此意上下相通、难分难解,是为平起平坐。”
“奉天十二年大败路苏,武帝命军器监打造了一对特殊的令牌,圣笔朱批为‘此君令’,当中的一半赐给了功臣袁祁莲,允他随意出入宫廷,以亲王的等级为他划下封邑,此外若是遇到战时,这枚令牌还享有仅次于虎符的权力,可以号令三军,调兵遣将。”
吴金听得暗自咂舌,心说这岂不是直接封出了一个万人之上的九千岁么。
“当年群臣纷纷冒死死谏,说武帝是在撼动国之根本,几天的舌战打下来,才终于劝得武帝打消了后面的念头,只以便于公事的理由,强行留下了袁祁莲随意入宫的特权。”
“这枚令牌在权力上的贬责,使得它在京师很是热议了一阵子,但因为最后只成了一枚无足轻重的通行令,京城的官员们当个笑话笑完就让它过去了,很多地方的官员都不知道这事,百姓就更没处听说了。”
说到这里,张潮古怪地看了江秋萍一眼,不晓得他是从何处得知的。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不用在人前探讨,张潮收起好奇心,自己也疑惑了起来,他道:“当年平乐案发的时候,这枚令牌应该是被宗人府查抄了,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64章 都作院
“怎会出现在这里,”江秋萍平淡地复述了一遍,脑筋飞快地运转道,“我认为有两种可能。”
“第一,有人运用手腕,从宗人府里拿出了这一对令牌;第二,有人暗度陈仓,从宗人府里将它偷了。这是结果,姑且先不论,我比较好奇的是这块令牌到底有什么用,以至于这些刺客宁愿冒着偷盗府库的风险,也非要将它带在身上?”
所谓有因才有果,知辛觉得他恰恰说到了点子上。
这时令牌和枪身已经传回了李意阑手中,他托着两样东西,心里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感。
一样是袁祁莲的令牌,一样的袁祁莲铸造的枪,要是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和这位故去的太仆有这么纠缠不清的缘分,当年学艺的时候就该多嘴问问师父,那位素未谋面的铸师大概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平生有哪些幸事,又是因为什么英年早逝。
只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当年师父没有多说,李意阑也没有多问。
不过李意阑心想,解戎既然是师父从铸炉里抢出来的,那他和袁祁莲应当交情匪浅,不然进不了铸师视为圣地的铸剑堂。同理反推,袁祁莲出了事,按照师父的脾性也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师父应该多少是知道一些事的,比如认识袁祁莲的个别部下和朋友,又或者知道那人死后葬在了哪里。
只是李意阑手头没有从息心观带下来的信鸽,要是想知道这些,就只能千里迢迢地差人去问,然而这一趟来去不下十来天,早就超出了办案的期限。
虽然来不及,但稍后他还是会安排人去跑一趟,来日方长不可预期,他从来不是那种明知道结果不如意,就会颓然坐以待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