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我来了,所以你,不会败的。正如现在,你背后是我,我背后,是昭行,不会败的。谢无陵做了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赵祚的手却握紧了岫石,由着光线黯,看不真切,他才敢使力。
谢无陵能看透他的心思,能明白他的所求所望,他不敢和谢无陵对视,不敢把自己不清风明月的一面露给谢无陵看。
他也不想把谢无陵那样一个人拉近他的漩涡里,尽管当初找这人,是为了拉他进漩涡,只那三月相处,他觉得谢无陵不当来,他觉得谢无陵当得清风皓月举盏待他对饮的人,他觉得谢无陵当得夜深闲敲棋子同他怨细蚊扰人的人,可他也觉得谢无陵是当得与他共立百川前,共赏云烟半壁的人。
人就是矛盾啊,如赵祚,想做赵从山,又想当赵祚;如谢无陵,想走遍三山四海,却又只想做赵从山所从的那山那海。
“要我如何?”赵祚放了手下的力道,回身问道。
“信我,听我,从我。”
赵祚停顿了很久,嘴巴张合了几次,才堪堪磨出这一个字:“好。”
“还要跟你借两个人。”
“借谁?”
“御史台的和……工部的”
“御史台,尚有人可用,工部……”
谢无陵猜到了他的意思,赵祚连个行走六部的旨意都未去请,要问他要朝廷的势力,无异于白费功夫。
赵祚也知道谢无陵不是问他要人,只是在告诉他,他可能会如何做。
谢无陵拉过赵祚的手腕,在他掌心写下二字——“王家”。
赵祚抬眸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王家是元裹的母族,他最不想动用的势力,毕竟出宫建府已经承了王家的人情。他踌躇了几分,才道:“好。我会去寻。”
“不问我为什么?”谢无陵扬眉,对上暗处那一双宛若深渊的眸,他看到的是眸底的担忧,仿佛要将他的所有都吸纳进去。
赵祚也顺势抓住了谢无陵的腕,将他拉得近些,未回答谢无陵的问话,而是直言叮嘱着:“你可知何谓‘与虎谋皮’?”
“谁是虎还不一定呢,”谢无陵看着赵祚的后背,不自禁地扬眉,“你啊,可得准备好,明年春日,来虎山接我凯旋。”
谢无陵眉眼弯去,像月牙弯,饶是赵祚看不真切,也能知道他的笑有多耀眼。
“别被虎吃了,明年春时,你要是受了伤,我便把虎山拆了。”
“净说大话。”谢无陵嗔他一句,这才离了岫石堆,左瞧瞧,右望望,满面春光,活像刚偷完情的小仙人。
刚准备迈步,又回首向岫石深处未离开的人道:“羡之往后若缺先生,可得找我。旁人定教不好他。”
岫石深处的人,只得无奈摇首,嘴角的笑不小心流露了出来,心下也是应了的。
第35章 胡地少年
接风宴后的第二日,扶风城内几家大族都下了邀贴,这来邀谢无陵的帖子堆满了院内的石案。
谢无陵慵懒地躺在他昨天方摆好的那方榻上,随意扯了本黄册书簿盖于脸上。
院外是若市门庭,院内虽有知了聒噪,但就他这处,一榻一人一方天地,倒让人觉得静谧得很。
谢无陵手里拿把不知从哪处找来的蕉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盖脸的书也不知何时滑落了去,午后晒人的日光,透过枝桠打下来,又不那么晒人,反是烤得人懒洋洋。
雍国公和王妃来时,正瞧得这一幕,绿荫下少年闲梦。惹了雍国公一声轻咳,王妃却不拘泥地掩扇笑了去。
谢无陵眼还未睁开,便习惯性地一股脑坐直了,原来住持罚他颂经文,他常诵着诵着,就去梦里同周公诵了,叫住持遇上,住持便是一声轻咳唤醒了他,再罚个抄书。这吃一堑长一智,他这闭了眼啊,一旦听着轻咳,便也不管是梦是寐了,都先拿姿摆态地装作自个儿是认了真。
不过现在谢无陵精神回来,想着这是扶风城,不是那昭行寺,遂又听了会儿院中声响,才睁了惺忪睡眼。
桃花眸子微亮,别说雍国公的正妻梁斟瞧着会迷了眼,便是雍国公也不例外吧。
世间好看的男子不多,他谢平之当算入其中。
“梁斟问谢小先生安好。”站在雍国公身边的那个女子柔然施了一礼,发髻上的簪坠儿碰得清脆作响,也亏得这女子生了一双凤眸,将这高挽的髻撑了下来,远远一望,倒也是雍容有之。
“嗯。夫人多礼了。”谢平之没有对雍国公行礼的自觉,倒是对受别人礼很安然,尤其是这般佳人的礼。
谢平之前日入府和这夫人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只这雍国公府似有人窥着眼前这位夫人,那时她曾欲言又止,最后也就不过一颔首罢了。
今时瞧来,夫人敛衽一礼时,纱袖下的手颤了颤,宽镯子打着银制手环。
谢无陵挑眉与那雍国公对视一眼,佯装未见那纱衣下的小动作。
“听说小先生打佛寺来,梁斟自作主张将每日膳食换做了素斋,不知先生可还满意?”雍国公未停步,往厢庑里走,梁斟自然也不敢停步,不过匆忙间还是瞥见了院子里堆满书桌的石案,打趣道,“小先生都不看一眼?”
“满意满意,再来二三壶小酒,也是好的。”谢无陵起身也跟着进了厢庑,听那妇人问来,还小声道,“夫人得空,不如帮平之一看?”
这话倒是惹来了雍国公的兴致,他藏在袖下的手捏了捏,这王府,谁都好,独他的夫人,聪慧有之,不是善茬。
他素来庆幸娶了梁斟,也素来防着梁斟。
他将那本就没有多大的眼睛一觑,除了聚光,怕没什么动人之处了,闻说当世皇后是万里挑一的美人,生出的儿子,却好似没有继承多少优点。
雍国公落座在厢庑厅内的正椅上,好以整暇地看向自己的夫人。
梁斟算起来是他的表妹,他的大舅舅梁策,一共得两个女儿,一名斟,一名酌,斟女容貌昳丽,为人大方,酌女,生为庶,不得宠,淑婉有之。
斟及笄后,便嫁了雍国公,和着出宫建府的喜,雍国公迎了她回来,而酌,至待嫁年,依珍妃的好意,做了媒嫁给了赵祚。
这凰终归凰,雀总为雀,谢无陵打量了眼前的女人,又回想了一番那日接风宴上匆忙一面的梁酌,心下也不知为何,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王府琐碎事忙,梁斟打理府里事务已是耐着性子了,再将这堆名帖也给了梁斟,梁斟怕一气起来便都给烧了。”
梁斟话里仍带着几分闺中的娇,不知道是雍国公惯的还是她不知收敛,又或是故意而为。
“那便烧了吧。”谢无陵侧身抬手指了那一桌名帖。
雍国公的目光却在这时从他的夫人身上转到了谢无陵身上:“哦?京中权贵,平之竟一位都不想结交?”
“平之如有想结交的,不请也自去。这点,国公应当已体会过。”
“可我听小厮说,平之想出门走走,那修可就疑惑了,”雍国公微顿,又道,“平之不想结交权贵,那又是想去何处?”
梁斟听到雍国公语气微顿,便兀自奉了茶后,离身而去。谢无陵看着梁斟离去前,还不忘唤了小僮将那些帖子一并带走,这才生了笑,将这幕记上心头,才应道:“街巷茶肆。”
“我这处的茶,竟不合平之口味?”
“还凑合,不过平之吃百家饭长大,说是不挑,却还是事多,就偏爱吃别人煮的。这泡来的茶,有什么好吃?”
“那午后便让个小厮跟你同路,有什么事也好照应,”雍国公那不大的眼里合着的精光还未散去,“到底先生初来乍到,对扶风还不熟,若是伤了摔了,我来日可不好同住持交代。”
谢无陵回身,看向了院里的那株杏树,二三小枝攀上了青瓦。
照应?还是……
“这一隅天地,哪里关得住呢。”谢无陵低声喃言。
“什么?”
“平之说,国公有心了。”
雍国公为何带他来扶风,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各为所需,各取所需。
送走了雍国公,不多时便见着一小厮,与那小厮同来的,还有一少年。
少年着锦衣,却只簪了木簪子,眉目瞧着是有几分清秀,鼻梁却要高些,看起来更像是胡地的少年。
早些年谢无陵在西北时有幸见过胡姬同当地百姓生下的混血小郎君,比旁人总是要好看些。谢无陵那时性子还野,还和一混血少年结做兄弟,只是来年未曾有机缘再入西北。
到底这西北黄沙漫漫,戍边的将士尚有家书不达,何况两个小儿,几月后自然断了联系。
现在也偶有听闻说那西北不太平,为了糊口,边地人贩本多是买卖胡姬,结果扶风大族起了享乐的风气,纨绔世子不单只收养胡姬,胡地少年也有收留的。
现在瞧来,雍国公也当是这个中一份子。
“叨扰先生了。”这胡地少年上来便向谢无陵作了文人的一揖。
“小哥儿客气了。”谢无陵复还礼。
“在下桑落,”胡地少年礼后收手,一边报了名来,也顺势虚扶谢无陵一把,才道,“国公让我给你送个小厮来。”
“昭行谢平之。”谢无陵颔首,眉间起了笑,“辛苦您了,不知平之可否讨您一个名字?”
桑落闻着“昭行”二字,明显眸色亮了亮,但转瞬便皱了眉头,又重复了方才的话道:“在下桑落。”
“小哥儿不愿说。唉。”谢无陵接了一叹,这话听着是他的喃喃语,桑落心下门儿清,是说与他听。
每个胡地少年都应是有胡地乳名的,只是中原人爱给他们的宠物搭个新名,就像新生一般,其实不过自欺欺人,只是中原人乐得这形式,那些个被打怕了教惯了的胡地少年,自然也,乐得。
“桑落原有胡名,只是太久了,忘了。”桑落的眼光却暗暗瞥向了那同路来的小厮,不过须臾便收了回来,“桑落闻说先生只吃煮的茶?”
“嗯。”谢无陵两三步又归了他树下的那方榻,盘腿坐着,“怎么,小哥儿会煮茶?”
“不会,但想同先生一路尝尝。”桑落说着这话,目光又投向了那小厮,向是在征得同意一般。
谢无陵的眉头却在这一眼后蹙了来:“那我可不带,你既做不了主,问我也徒劳。”
那小厮却在这话后,将目光紧锁在了谢无陵身上,谢无陵却似未感受到一般,对那小厮有些颐指气使道:“你,正好来说说扶风哪家的茶肆好啊?”
小厮却只剜了他一眼,眸里带着几分不屑,不过很快这神色便在他低头间掩了去,并未答话。
谢无陵将眼前小厮上下打量了一遭,又把他上午那会儿放在榻尾的蕉叶又拿了出来,扇了两扇子,才对那胡地少年道:“小哥儿,带这小厮无趣极了。只你同我,吃茶足矣。”
桑落却低下了头,做的左右有些为难模样,踌躇良久才道:“这……”
“莫为难,我替你算了一算,你将他安稳送回去,半个时辰够了吧。那半个时辰后,我于府外等你?”
桑落仍是为难模样,谢无陵却起身凑近,拍了拍他肩,附耳轻声道:“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
“你?”
“我,如何?”谢无陵的桃花眸又弯了些,看来是调戏了小儿的欢喜模样,耳语又响,“你当羞上一羞才是。”
桑落依言低了首,做羞模样,两手抱于袖下,心下却是忐忑。埋头离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