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原来的谢平之总能看穿他的心思,现在的谢陵,便是当时才入扶风的谢无陵,怀着对他满腔的热烈,义无反顾地来到他眼前。
赵祚想他看见自己眼底里的心思与柔情,那大概是比什么山盟海誓还要管用的情话。
但谢陵刚对上了他的目光,还未细究出藏在目光深处的那一味情愫,便被陆岐的声儿唤了回来。
“山人!山人!”
“啊?”谢陵没有力气同他喊,是赵祚替他应了声。
“圣上,挖出东西来了!”陆岐三两步上来报喜道。
“是什么?”
“没……没看清,”陆岐急着来告诉谢陵这消息,便没继续挖下去,留下羡之他们继续挖,自己先出了声,来到谢陵跟前,“不过应该……是……”
陆岐下意识地抬手扣了扣脑袋,正思考着那土下摸到的是什么,便被后来跟上的羡之解答了。
“是一坛陈酿。”
这话一出,听得谢陵有些不好意思,他抿了抿嘴,对赵祚挑了挑眉,像在说,原来真是酒啊。
赵祚道:“先生可真是料事如神。”
“什么?山人早知道了?”陆岐一惊一乍地问道。
“嗯……没想到真的有酒。”谢陵小声嘀咕了句。
“那正好,再埋三年?”赵祚似笑非笑地询了谢陵一声。
话罢,又挨了谢陵一记眼刀。赵祚却视若无睹。
说话间,观之将那坛酒取出,抱到了谢陵眼前:“父皇,老师,这……”
谢陵抬头看向了那坛酒,目光停留在那封绳上,久久未移。才压下的那些不适,又在心上翻涌来。
羡之也顺着谢陵的目光看了去,道:“这封绳,似有蹊跷。别的人埋酒都是随便扯一根,便是师父当年讲究,也不当……”
羡之没将后话说下去,反是递了眼色向谢陵询问。
不待谢陵回答,赵祚便把那话接过去了:“也不当用胡人衣饰上的彩绦做封绳。”
闻言谢陵一惊,咬了咬下唇,未作声。
赵祚见状又道:“不醉郎中桑落酒。”
谢陵的满眼惊惶,方才从他脑海里闪过的话里,也有这一句,就响在耳边,他在一片混沌的记忆里,寻到了那根丝,他轻轻地剥开来,却是一个当随他入土的秘密。
“桑落是胡人,这酒是他送你的吧。”
谢陵仍沉浸在那段记忆里,尚未回味过来,但掩在兜帽下,赵祚只当他不想说。但雍国公府里经历的事,原来只有谢无陵知道,赵祚并不知道。
赵祚知道的,只有当初迈进这院子里,杏树下倚着个遍体鳞伤的人,看得他连下手抱那人都不敢。
赵祚继续逼道:“桑落后来让寡人带话给你,不过,有交换。何况,你想知道应该不只桑落?”赵祚一边说道,一边看向了观之。
谢陵的性子注定许多事,都被他自己压在心头,但这并不代表赵祚就能放他把这些东西揽在心口,他也想替揽一揽,好让他喘喘气。
雍国公府的事,让赵祚耿耿于怀了这许多年,如今有了机会来问,他又如何能装作不知不在乎?
谢陵咽下了喉头的那一口甜,声音有些含糊却仍坚持着道:“怎么交换?”
“你说一个,寡人便说一个。”
“好。”
“先说这坛酒?”
“酒是桑落送的。那个刑部的案子之后,雍国公每夜总会找我吃茶对弈。但八月十五,重阙设宴,就是交到你肩上的那个宴会。雍国公和王妃须入宫参宴。府里只剩下我,桑落,和雍国公府里被他玩弄厌了的莺莺燕燕。”
“管家受王妃的意思在正厅摆了晚膳,我并未去,桑落便来我院中,带了几坛子酒来。”
秋来夜带凉,浮云掩月,整个雍国公府都带着几分惨淡。
谢无陵却不受影响似的坐在屋檐下,兀自摆了一地吃食。吃食是几日前他让小沙弥偷偷买来的,那天接过了小沙弥的吃食,他便放沙弥回昭行过中秋去了。
如今这扶风,他当真算孑然一身了。
“陵儿。”桑落提着酒,推开了他的门,唤着他在胡地才唤的名字,还带着一两分口音。
谢无陵起了身,一时看不懂眼前的人,但还是上前接过了酒。
“今日兄长请陵儿吃酒,当是……最后一次吧。”
最后一次吃酒,也最后一次做陵儿的胡人兄长。扶风的天要变了,这段日子里,西山的瓷窑塌了,下狱的官员快凑齐半个部门了,雍国公更是不轻松。
谢无陵曾在棋局博弈时建议过赵修:“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赵修却因着谢无陵约见陆家家主的事,不曾信他半言。风口浪尖,仍然不避不让。
便是梁斟也为赵修私下约见了几位谋士,这话到了赵修耳里,反成了梁斟不忠于他的妄言。
一片丹心,尽付了东流。
“到底是他自己,害了这一座国公府。”桑落和谢无陵酌了几杯,悠悠道来。
谢无陵也不辩驳,只看着眼前人,良久才道:“怎么想着取名桑落?”
“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桑落眼里深邃掩不住心下那份怀念,“还记得你念与我的这诗吗?”
“如何不记得,若是不记得,我如何在当初见你第一面,便道那后句‘十千提携一斗’?”
“是啊,那时候你还总跟在我屁股后,去胡姬酒肆偷酒喝。”
“那时,也曾道你,生得好看,似桑落酒一般。‘色比凉姜犹嫩’。”
“这,便是原因。你回了昭行,我被惠玄借来这处,替他看着这个人,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怕你以后见了我生气,又怕你以后认不出来我,连气都没法撒。”
谢无陵闻言举了杯盏一口饮尽,便将那白玉盏抛向了桑落的怀中,杯盏打在桑落胸口,顺着衣料滚到了地上。
谢无陵道:“好了,撒气了。”
桑落见他这般,不由得笑出了声,谢无陵用最孩子气的方式,成全了这段叙旧,但两人都知道,那诗里,一直未曾道出来的一句才是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的话。
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
“今日过节,莫谈这些了,我有一礼,要送陵儿。去年让惠玄带予你的月饼可尝了?”
“去年中秋,扬州吃酒,未来得及赶回昭行,归来时倒是尝了哥儿送的酒,香极了。”谢无陵想起了去年那一坛美酒,想得桃花眼都变作了新月牙。
“佛门吃酒?”
“没,向来是师兄放在山下,我偷取来尝了,再回寺里。”
“也好。那酒,你喜欢就好,在西北我着人给你藏了一窖的酒,往后每年,管够你的。”
“那今年呢?”谢无陵环顾了四周,方才桑落提来的酒,自然不是那西北的葡萄美酒,只是一般的陈酿罢了,谢无陵打趣道,“今年哥儿就打算用这两坛子扶风街上都买得到的酒,再绑了两三根你胡地的衣绦绳,糊弄人?”
“那自然不是。”桑落一边笑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一方长折,递到了谢无陵面前,“你想要的东西。上下涉及的所有人。”
“哥儿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谢无陵眼里的笑意都散了去。
“知道,他活我活,他死我死。对不住惠玄与你,总要尽点心力。”
“心力?”谢无陵拂袖,气得站起了身,居高临下道,“哥儿尽的是心力?哥儿分明是在费尽心机!哥儿拿……拿这些,就赌他一个人?”
桑落如旧替自己倒了一盏酒,笑出声来,声里带着几分苦。他知道谢无陵的玲珑心思,他是在赌。
赌他将自己这把悬在头上的刀的刀柄递给谢无陵时,谢无陵不敢接,便是接了,也不敢手起刀落。
胡地的老人们总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谢无陵和桑落在西北有次夜里迷了方向,被一只狼困了,狼在石头边假寐,待着夜深人熟睡时,来个一击毙命。
两个小孩子在不远处,怕得瑟瑟发抖,谢无陵从袖子里掏出了惠玄给他备着的一把匕首,颤抖着连匕首都拔不出鞘,也不知道怎么杀狼。倒是桑落,一直拿着把弯刀,原来谢无陵才见他时,还笑话他,一个清秀少年偏那把弯刀,被邻街孩子欺负了,也不用这弯刀吓吓别人。
狼在夜深时,试探过来,桑落深吸了口气,对着狼一阵砍。有一刀不知道勾住了狼的哪里,引得一声啸。
两个小孩被惊了一惊,孤狼的气势弱了,桑落还准备再砍几刀,但谢无陵却抓住了他的手,拦了下来,怯生生道:“快走吧,狼都群居,它孤身来,想来也够苦了,别赶尽杀绝。”
但桑落不知道听谁说的,遇着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换了手举刀,手起时,谢无陵却挡在了刀下。
桑落这才作罢,拉着他跑开了,远离了那头伤了的狼。
而现在雍国公就是那匹狼,长折便是他手里的弯刀,桑落亲手把这把刀放到了他手边。
但显然桑落和谢无陵都知道结局,所以谢无陵会如此生气。他只想哥儿在他心里是纯粹的胡地少年,可惜这是扶风,是天子脚下的庙堂。
庙堂之下,本无纯粹。
“是,我赌。抵上性命,赔去半生,烧去青名,哪怕万劫不复,赌他后生,我,甘之如饴。你呢?如果身陷这个境地是从山郎,你当如何?”
“没有这个如果。”谢无陵将俯身将折子拿起来,而后随手丢了,连看都不曾看一眼,“我不会让他有这个如果。”
月下的谢无陵负手立于天地,说着他今生最坦荡的一句诺。
桑落看着这人背影,连冠都未加的少年,昂首而立,就像当初站在了城门下,接他入扶风的王家大公子,大概这就是昭行傲骨。
胸中有沟壑,腹内藏乾坤,而后撑天地,桑落自认他没有昭行的大意,筹谋算计也不过为这一人,始于情,终困于情。
他低首抿了一口酒,恣意仰躺在院子里,像卸掉了所有的包袱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他赌赢了,却也输了。
第45章 戏袍戏言
43
但谢无陵从未输过,至少在雍国公的这盘棋上,他必将成为胜者。
桑落如是想,仰首举起了酒坛,喝光了最后的春酒。
春酒春酒,这春时酿的酒,到了秋时,才入味,这几年前种下的孽因,到了年后,自然得两颗涩果拿来自食的。
“哥儿,有句佛偈‘苦海无边’……”
谢无陵的后话尽数被桑落手中酒坛落地的碎响打断,桑落自嘲地笑了两声:“苦海,哪得回头?”
桑落摇了摇头,像是在听笑话,只是笑的是自己罢了。
而后桑落撑着起了身,迈过了那酒坛碎瓷片,摇摇晃晃地走到谢无陵身前,从袖子取出了一方银匕首,捧到了谢无陵眼前,和当年在那孤狼前,谢无陵颤颤巍巍举起的那把匕首一个模样。
“这……”谢无陵看到它时,多了分迟疑。
“它丢了许多年了,有日回西北,见到了。看着眼熟,像是你的东西,便买来带在身边了。”
“哥儿,这又是何意?”谢无陵抬眸,带着几分试探,也带着几分故意让桑落不知所措的期望。
但扶风就是扶风,什么兄弟情义,在这蝇营狗苟下,都似染上了腌臜,再难如旧时纯粹。
谢无陵所期望的,怕是永远都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