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但尊重和身份,还是只对胡厥来使来说的。桑落这般出于士族的,怎么说也离不得一个奴字,始终是不可能放上台面的。
赵修在阶下跪了两个时辰,不知到底是被桑落迷惨了,还是要争那一口气。
桑落被人带来时,便只瞧见巍峨森严殿内,周遭宫娥宦官尽数低首不敢言,那锦衣少年挺直了背,跪于阶下,不卑不亢,威风仍凛然。
宦官入殿,向上报了将桑落带来了的事,桑落抬眼,正对上赵修回头看来的目光,那如炬的目光就像西北漠上夜里的明星,让桑落也生了勇气。
他疾步来到赵修身后,跟着也跪了下来。
王家人教过他尊卑有序,他不敢与赵修并肩跪着,便跪在他身后,抬首便能看见赵修挺直的背。
他也学着赵修挺直了背,仿佛那塞上的初阳就要破了地一般,一股子不可言说的甜滋味在心头蔓延开来。
这股甜从哪里来,他自然知道,就好像他总觉得只要在赵修,就是天塌下来了,也有他前面的这人替他来顶着。
这是一种连王朔都不曾给他过的安稳。
“赵修……”桑落跪下来时,轻声唤了他一下,怕上座的人听见,还偷偷地瞄了一眼上面。
谁知阶上坐着的二人并没有多置一词。两相对峙着,最后是梁后先抬手挥退了宫娥宦官。
后来的事是如何解决的,重阙里众说纷纭,但结果终归是有所妥协的。
他们允了桑落可同赵修往学堂,但不能入堂内听。
学堂就建在重阙西侧,离市井不远的地方。那是士族大夫的孩子和皇子们共受启蒙之地。
所以梁后还有条件便是,只要桑落不为纨绔所知,于外间旁听是可以的。
赵修知道这已经是最大让步了,得了便宜就卖乖,将梁后和他的父皇都夸了一遍。
待退到了殿外,就兴奋到不加掩饰地一把抓住桑落手腕,冲了出去。
桑落起初还有些抗拒,因为他记得自己是不能离开重阙东面这地方的。当初赵修身边的宦官对他再三叮嘱了。
赵修听他说了原因,便更大方地拉着他往外走:“我带你逛重阙,没人敢拦你。况且父皇母后今日允你去学堂,也就是允了你四处走动。”
说着赵修便回了身,盯了那叮嘱过桑落的宦官一眼,才道:“要是谁日后再拦你,你就让他来寻我!”
桑落知道这是赵修对他独行的方便,却不敢恃宠而骄。梁后就是悬在他头上的那把刀,只要他稍有差池,他可能就会变成那日被掐死在梁后手下的新花。
他诺诺地应下了,但在之后的日子也很少离开重阙东面的那一隅天地。当然,这也使得桑落在这重阙住了五六年,与那些皇子公主的仍不太相熟。大概见面也就是点头问礼的交情。
时间一晃便过,赵修弱冠时,眉目也长开了来。他既是嫡长子,这适龄婚配之事,自然也要摆上台面了。许多扶风城里的士族也都想搭上梁家这条船,每日都有各宫娘娘过来走动。
梁后也早早地和圣上商量起了赐婚的事,阖宫上下都觉得离办喜事不远了。谁知梁后才将自己心仪的花名册理来,寝宫的门便被赵修叩开了。
大概是听了风头,来和梁后商议的,梁后以为是儿子懂事了,大喜过望,遣了一屋子的宫娥,说是要和大皇子说些个体己话。
但听那日的值官宫娥说,体己话说没说上还不好说,二人在寝殿内大闹了一番倒是真的。两人各不退让,最后是大皇子拂袖离去的。
梁后次日便召了桑落去喝茶。到底知子莫若母,把他心尖上的东西握在了手里,赵修就是再怎么厉害,也不敢再妄言什么。
话说回来,桑落一头雾水地被请去了梁后那处,茶没喝出个什么名堂,倒是被塞了一本册子回来。
桑落知道那是什么册子,拿在他手上沉甸甸的,连着他的心也沉了下去。他想将那册子烧了或是扔了,只要不拿在他手里,就什么都好,至少他还可以掩耳盗铃,假装赵修还是他独占着的。
他手里攒紧了衣袍,眼都红了许久了,那本册子还是未被他处置。
他在心头问了自己几遍,敢吗?答案是他不敢给出的。
念生时,患得患失;念长时,惴惴不安。
他坐在离赵修住所不远的岫石叠就的山洞里,入了夜也不肯回去。直到赵修找到他。
那时的赵修几乎要把东面的寝宫都翻遍了,连周遭的宦官都要领板子吃了。幸好赵修正好掌着灯笼,打岫石堆过时,瞥见了那暗处的人影。
二话不说便想冲过去抱住桑落才好。但赵修的步子却又慢了下来,走到桑落身后,假装气定神闲地唤了桑落一声。
桑落闻声一激灵,回头时他才见到这个伴了他五六年,又给了他锦衣玉食,又给了他文筹武略的人。
现在梁后一本册子赐下来,他眼前的人可能就不属于他了。桑落想着想着眼眶就红了,幸好夜深,让人瞧不真切。
桑落将那册子递给了赵修,赵修却看都未看,只把那册子随手丢了,牵着他便走。
他跟着赵修回来,进屋前吩咐了那宦官去将那册子拾回来。刚吩咐完回头,就被赵修抓着骂惨了。
桑落听着赵修来来去去几遍的话,也不过是夜不归屋,还替人传话。他说桑落既是他身边的人,便应该辨别什么话该给他说,什么话该替他拒绝了去。
桑落听着听着,便不服气地抬眼横了赵修一眼,怼了一句道,那是梁后的吩咐。
赵修听了更火了:“母后吩咐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那她要吩咐你替我选妻子,那你也不拒绝?”
桑落犹豫了很久,攒着衣袖的手紧了松了,松了又紧了。他看着赵修这次不依不饶地,好像根本没法蒙混过关了,便一咬牙,点了点头。
没想到赵修更气了,直接拂袖摔门走了。
第二天天一亮那宦官便将花名册都抱来了,说是大皇子说的让他替大皇子选。
桑落接过花名册的手都在抖,他自以为能云淡风轻地送走了宦官,但低头看着花名册的时候,心口还是揪着疼。他想了许多新借口安慰自己——这是大皇子信任他,那他就是再不舍得,也得做下决定。
他半天没到,就把那册子翻完了。又每个娘子都比对了一下,最后选了他的表妹梁斟。
便是他在这重阙中,也偶尔会听到这娘子的名字,说是聪颖极了。
后晌的时候,赵修从骑射场归来,桑落去叩他的门。才说完自己选好了,那宦官便替赵修传话:“大皇子累了,已经歇下了,郎君明日再来?”
桑落点点头,眉目里却藏不住失落,他转身离去了,殊不知赵修就站在窗口,看着他离去时耷拉着的背影。
待那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赵修才拳了手锤了锤窗棂,将呼之欲出的一声吼哑在了喉头。
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事以后赵修的脾气更怪了许多,桑落琢磨不透,也就只有顺着。
但是即便桑落再顺着,赵修也总能找出新的置气的由头同他置气。
久了还变本加厉。那年是赵修的弟弟得了恩典先出宫建府,后来赵修才出宫建府的。
因着他们接连出宫,那些困在重阙里的公主皇子,自然是耐不住的,总想让赵修与赵祚在宫外摆宴。
有一次便是赵修在府上摆宴,赵修的几位妹妹最是伶牙俐齿,会打趣桑落,说桑落是赵修藏在这金碧辉煌的府邸里的“娇”。
桑落闻之,怕给赵修添了闲话,就避到歇亭来。恰好遇上了出来避酒的赵祚,桑落见他酒意上脸,便分了盏茶予他。
谁知这幕被出来寻桑落的赵修瞧见,赵修本以为桑落被他的妹妹们气着了,这才说来问候问候,却没想到正瞧得垂柳歇亭,两人分茶,相谈与欢的一幕。
赵修一时气急了,冲上来便来拉走了桑落。
要说赵修和赵祚的梁子,是从赵祚提前出宫建府开始生根,却在这时候发了芽。
赵修转眼便将桑落带进了他的房里,将他推倒在桌案上。这也是桑落第一见赵修这副模样,双眼通红似要嗜血一般,比漠上的群狼还骇人。
桑落以为自己会被他拆吃进腹了,一双湖蓝眸子受了惊一般,怯生生地望着赵修,惹得赵修下腹一热。
……
大概这是桑落第一次知道赵修对他的满腔热情是多热情。不过后来,任桑落如何解释,赵修都还是对这事耿耿于怀。
但赵修并不打算放开桑落,或是放过自己。
尤其是在赵修行走了工部以后,他既要桑落每日帮他读折子,也要桑落每夜同他醉生梦死。
但好事总不会维持太久,他知道能与桑落偷来这些欢,已够他所庆幸的了。
事情发生转折的那天,他刚下朝,而桑落本该在宫门口接他的,但宫门口却只有接他的那架马车,没有桑落。
马夫说桑落郎君被梁后的人传进去了,他心头便隐隐升起了不安,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觉得他的母亲对桑落总是一种威胁。
他疾步赶到梁后寝宫时,等来的却是桑落举着那方年前的册子来到他眼前的,示意他做决定。
他歪头看向了桑落,似有些不肯相信。
他护在掌心的人啊,如今要亲手把他拱手相送了?
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桑落要推开他。桑落的脾性被他吃死了,怎么也不该是桑落推开他啊。
他蹙了眉头,推开了眼前的桑落,走到了他母后面前,质问着:“母后,桑落是我身边的人,您老传唤他,不知可是他有哪里待儿不好,让人将舌根子嚼进了您耳边?”
不是赵修咄咄逼人,而是他深知自己身边有多少双梁后安插来的眼睛。
这几年那些不可信的,可能会在他母后那处告发他和桑落关系的,都一并被他抹杀了。
只是这些桑落不知道罢了,当然他也没想让桑落知道。
只要桑落不推开他,他便能一直护着桑落。赵修如是想了这许多年。
“没哪里不好,你瞧,今日他不也在为你着想?”梁后慵懒应着,“当真挚友难得,不是吗”
他回首对上桑落的眸,桑落的眸比往日冷了几分,但捧着花名册的手却在发抖。
桑落犹豫着,让赵修的眼里生了光,但桑落后来说出来的话,又让那光瞬间灭了去,像是刚被人掐了灯芯的灯烛。
“雍国公,小人以为这册……娘子都配得您。”独我配不上。桑落说着便低下了头。
几年的重阙生活依旧改不了他的,是站在倾慕之人的光华下的习惯性自卑。
“好。那便全凭母后和挚友做主好了。”赵修咬牙将这话交代完,便不停歇地拂袖而去。
之后的赵修性情便大变了。隔三差五地会带一个男儿归府,还要叫上桑落看他如何折磨那人,但并不许桑落碰那些人。
再后来便是梁斟入府,做了主母。但结婚当夜,梁斟便未等到自己的新郎。
赵修醉在了桑落怀里,将桑落上下吃了个遍,还说着桑落不想听来的胡话。
桑落越来越看不懂的人是赵修,越来越不放心的人也是赵修。
赵修在梁斟入府后,便极少和桑落生气了,也少见他二人吵架,当然,也更不会拉着桑落给他读折子,不过桑落每日都会给他帮把手。
平素的事一般是桑落如何说,他便如何做。桑落不管他和别的男人,他便如旧将人往府里带,玩厌了或者歇气了,便丢了;桑落说他该有个孩子,他便夜夜宿在梁斟身边,直到梁斟房里传来喜讯;桑落说他该歇歇了,他便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日不见旁人……
他处处听着桑落的话,却让桑落总觉得有些怪,像小孩子赌气,却有不似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