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沈长歇的话,把羡之说得愣了愣,沈长歇见羡之一时没了反应,又软了神色,慰言:“你现在肯定一时半会儿,信不了,但这么一对,一定是有问题的。况这事我能知道,那圣上一定也能,便是我应了你明日将她捎走,圣上一定不会放她走的。”
羡之蹙了眉头,心下却有了计较,他转头跟沈长歇说要告辞的话。
沈长歇却唤住了他,多问了一句:“羡之,你为何以为他是狠下心放我走的?”
“他说的。”羡之神色匆匆,未经考量,直言不讳道,“战场上,他倒在血泊中,说他半生最悔之事,是狠下心放你去做一个纨绔。如今又有一悔,是心不够狠了。”
这话说完,羡之匆匆离去,沈长歇却像被抽了魂一般,颓然摔坐在地上。
曛风穿堂过,带来了夏日惯见的雷鸣,直直地打向了那不具名的山头,那山被雷劈出了堑,带着寒的山风顺势灌满了那壑,也冻得沈长歇浑身一激灵。
因为心不够狠,所以才想在将离去时,把心底的那份将开还来不及败的花放在他眼前。因为心不够狠,才想将埋于心底的情字,诉诸在这最通俗易懂,又自相矛盾的话里。而这话大概也只有他二人能懂吧。
而另一边赵祚替谢陵捻了被角,出后厢时,羡之已经离了园子。
宦奴同赵祚说了羡之见了陈延的事,赵祚颔首应了,便让人将叶窥鱼请往杏林后的那间茅屋。
第90章 第二道旨
曛风入了杏林,不及带起沙沙声,反是惊蛰后那些新生的蝉在树间鸣唱不停,像在向这静谧园子传递着这座扶风城里的喧嚣,却又像在掩盖这园子里骇人的静。
居衡这园子本是谢无陵最爱之处,后来渐渐成了他最不愿夜宿的地方。到底是这看似无垢的地方,藏尽了扶风半城的腌臜,就免不得让人难安。
一位妇人被这园子的宦奴从旁间绕着碧清活水溪而筑的小馆里带来。穿回廊,过浮光窗,往杏林深处进。
不日前零落的杏花叫早起的小僮收拾了些,余下些杏花瓣三三两两地叠落在地。嫣红点缀里是一处茅屋。茅屋不大,和东山上叶老将军曾住的那间名作“广厦”的陋室相比,差不了多少。只是叶老将军屋外种了千百种不知名的山花,春秋二季时姹紫嫣红,烂漫得紧。
而这处茅屋外,只得一杏林,也就春时嫣红欲滴,如园子主人那填了脂的檀口。
宦奴候在了门外,叶窥鱼依宦奴所指,上前推门,目光环了周遭,就见着里面金冠玄衣人。那人坐在屋内左手边置着的琴案侧边,正伸长了手去触摸了琴弦,眉眼里透着几分柔和与沉湎。
叶窥鱼的眸光微动,见那抚琴之人应落座的位置空了出来,心下却已了然。他怀念的应当就是她的平之兄长。那观之说的谢无陵恐仍或者活着的话,在此刻得到了驳论。
她见赵祚这副模样,心里有了念头,遂并未敛衽做妇人福身礼,而是上前拱手做拜,眉眼除了微蹙来添的几分忧色外,其余仍如旧时一般,只是少了那猎猎红衣,和那手中本应掌的一把缨枪。
“叶窥鱼见过圣上。”
赵祚闻声瞥了一眼去,将抵在琴弦上的指收了回来,才展了眉唤道:“叶将军。陆老将军可还安好?”
赵祚不疾不徐地叶窥鱼叙起旧了。叶窥鱼看着赵祚,对他这般态度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直到有宦奴搬来了两坛酒时,这一番表面的风平浪静才开始慢慢变了样。
林中有风入茅屋,吹来了表面的风平浪静,也吹响了林中垂着的银铃,泠泠声也渐渐漫开来,漫到了人心头,直击着人心下的那点惶然。
“这还是你平之兄长当年从西北那酒窖里搬回来的。尝尝滋味?”赵祚挑眉,直接上手,拍坛拆封,也不讲究地直接将酒坛给了叶窥鱼,又皱眉道,“寡人记得,好像是最后两坛了?”顿了顿道,“那今日可得好好尝了。”说罢眼里蕴着别的意味,让叶窥鱼手下的动作滞了滞。
赵祚则更似坐在姑臧城外的军营上般,作着叶窥鱼最熟悉的姿态,直接抱坛饮来,反是叶窥鱼在这扶风地做了文雅人,取盏添酒,听赵祚道:“今日这第一杯,也敬伏舟窥鱼。”
伏舟窥鱼,此间清平,无战事。
这话到底还是要留在那曾经的姑臧了,至少这窥鱼再不是那个窥鱼了。赵祚心下默然一叹。
叶窥鱼听见赵祚提到了叶伏舟,添了忧愁的眉皱得更紧了去。她咬了咬下唇道:“伏、伏舟兄长他……”
赵祚闻言,凝睇向叶窥鱼,半晌了竟是什么都破绽都没瞧见,但他仍不愿尽信。他颔了颔首,也依样皱了眉头,轻声安慰道:“无须担忧。”
叶窥鱼的眸里立马生了光,似抓住了一根稻草的模样,顺势探道:“无须?可是那画屏后的先生有办法了?平之兄长也曾是昭行的,他总是有办法的。”
赵祚不可置否地颔首,他将凝在叶窥鱼面上探寻的目光收了回来,眉却深锁了去。
叶窥鱼的一切反应太真实了,就像叶伏舟真的出了事,就像她真的千里迢迢来扶风,真的是因为叶伏舟。偏偏这完美到天衣无缝的反应,总比那些惶惶不知措的表现更易令人生出不好的直觉。
赵祚半晌才开口道:“他说,若是外贼,叶侯势必安然。若是……”
“若是什么?”叶窥鱼追问,而后顿了顿,像是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一般,又像是突然生了别的想法,“他说?圣上的那个‘他’,可是那昭行的先生?”
赵祚见她仍执着,遂点了点头,继续道:“若是内贼,那即便昭行也救不了,叶将军应该是知道的。”
赵祚一边说着,一边被叶窥鱼摩挲酒坛的小动作吸引,她的指腹挨着酒坛沿口,不住的摩挲着,像是在昭示着人心内的不安,但这个本该是下意识的动作,却在赵祚说起内贼的那一刻,停滞了。
“知、知道。”叶窥鱼怯生生地道
赵祚肯定叶窥鱼就算不是同流合污的,也当是知情的。
他复冷声,煞有其事地嘲道:“昭行救不了的人太多了,当初谢相饮鸩,昭行不也只能作壁上观吗?”赵祚微顿,特意将话引开,欲探叶窥鱼的反应。
“更何况叶将军现在到了扶风,要想回援叶侯也已是不能了,叶将军说可是这个理?”
“是。”叶窥鱼回话带着颤,但赵祚却总觉得她方才似松了一口气。
“不过羡之那孩子总还是惦记着叶候的,他说他虽帮不上什么忙,却有一件物什,是要寡人替他还给的叶侯。”赵祚说着放下酒坛,起身往这屋内的八宝架上寻去。
叶窥鱼仍是大气不敢喘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抱着酒坛,酒坛内弥漫出姑臧葡萄酒的幽香,绕着叶窥鱼打转,叶窥鱼却无心尝上一口,或者说她的心思都放在了对付赵祚上。
陆未鸣早说过,扶风最大的狐狸是谢无陵,而最大的豺豹却是赵祚。谢无陵不过算计你,慢慢将你蚕食的骨头都不剩,赵祚却猛地出现,一口纳命。
一如现在。赵祚絮叨着:“谢平之啊,就爱替人收东西,寡人早说不这都是该留的劳什子,他还当个宝贝。还让羡之替他守着,总不过就这七七八八的……”
赵祚的话微顿了顿,从八宝架上取了那一枚似鹿角的玉扇坠儿。这玉是特意刻成了鹿角模样。手里拿着时,会觉鹿角上玉面凹凸不平,细观来,便可观得那玉鹿角上微雕着塞上草盛马肥的风景,又刻以“春风入塞”的小字。
他将这玉鹿角的扇坠儿连着那把竹木扇都给了叶窥鱼。好以整暇地看向了眼前的妇人。
“这……”叶窥鱼显然是认识这把折扇与扇坠儿的。面容里皆是震惊色,抬手去接这竹木扇的手也抖了抖。
“这不是应该在西北酒窖里藏着的东西?”赵祚似笑非笑地看向叶窥鱼,“叶将军,寡人说的可对?”
“窥鱼不知圣上的意思。”叶窥鱼的面色很快恢复了过来,连惊讶色都被藏了起来。
“不知?那正好,寡人也让将军知道个通透?”
“陆未鸣不日前收到了封绘着山鹿模绘样的传信。”赵祚话音刚落,叶窥鱼就看了过来。赵祚视若无睹,继续道:“是叶将军先替他拆了信吧,所以你让身侧的人先去给叶伏舟报了信,又招了叶侯的亲信兵?”
上次他们才从昭行回来的路上,宣城的暗卫就在马车外提过西北异动的迹象,赵祚便生了疑。让宣城后来继续注意着,没想到传回来的消息是叶窥鱼集合的亲信兵。
“偏生晚到了一步,而那山鹿纹样的信,将军第二日才给了陆未鸣?”叶窥鱼目光里瞬时生了动摇,心像叫人攒住了一般,赵祚不依不饶道,“陆未鸣见了山鹿纹样,次日便说要来扶风,叶将军是跟着一起来的吧,日夜兼程,三日抵京?”
叶窥鱼听到了那三日抵京,脸色微变了变,她没想过自己的行踪早被赵祚看死。
“无需惊讶,寡人本是不知的,偏那祁先生来京城游闲,遇见了,这寡人才猜的,不知寡人猜的可对?”赵祚明知故问。叶窥鱼点了点头,肩膀颓了下去
“再后来,不知叶将军可愿替寡人补全一二?”
赵祚霎时投了眼光追着叶窥鱼走,叶窥鱼对了目光去,对视着赵祚,像是想在这混沌里寻找一个破口,偏赵祚的目光似深渊步步紧逼来,想将她吞噬。
她来不及抽走目光,只得合了眸,佯装镇定道:“窥鱼不知……”
她的话才说了开头,便被赵祚打断了。许是他早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一般。
“窥鱼娘子大可不知。但寡人以为,今日寡人屏退左右见的是叶将军,是姑臧的握枪的窥鱼将军。”
叶窥鱼抿嘴噤声,合上的双眼并微睁开,鸦青的眼睫不停颤抖着,将叶窥鱼心下的那点哀恸和动摇都显露了出来。
那个能握缨枪,能披盔甲的叶窥鱼,可能早在嫁给了陆未鸣时,就不在了。
她其实一心只想做那个歇亭里闲来窥鱼的妇人,而不是漠上那个掌枪的巾帼。
叶窥鱼的眼角不知何时攒满了的一滴泪落了来。赵祚见状,遂以退为进道:“无妨,就是不知好不容易从扶风抽身的陆老将军可知他唯一剩下的儿子儿媳都身陷扶风这地。窥鱼娘子可要好好想想?不过寡人还劝娘子多想一句,陆未鸣到底是在与扶风的哪只家猫谋虎皮?”赵祚眼里带着的兴味,在此时都乏了去。
他觑向叶窥鱼的目光甚至变得有些失望。如今场面,是应了故人心易变的荒唐言。
权力之下,蝇营狗苟。人心总如此——贪心不足,凭一蛇,也妄吞象。
赵祚撩袍起身欲离,却听那叶窥鱼在沉默半晌后,突然启口道:“那年……”赵祚驻步回首听她继续道,“圣上,窥鱼斗胆问一句,那年留在酒窖里的是什么?”
“听说是叶老先生,留给你二人的东西。”
那年……
那年羡之跟了叶窥鱼上了东山,见了叶老将军,而谢无陵和赵祚更是乐得自在,难得逍遥。赵祚白日会带谢无陵上大漠,教谢无陵御马,夜半时又要邀他同游巫山,讨论马术。时日一长,这谢无陵的腰酸背痛便不是简单的腰酸背痛了。
但这般神仙日子,总会到头的。待这夜一过,便是该归扶风的日子了。意犹未尽的赵祚拉着谢无陵酣畅淋漓了一场,才欲放过谢无陵,便叫那谢无陵主动迎合来,环过赵祚的脖颈,一番拥吻。
如此自然又是一场云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