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梦华录
“人心总会变化,爷爷曾说,世上多么纯净之人,都会在两件事情上拜倒,一是生死,二是权力。我离京多年,与赵伯伯鲜有书信往来,对于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年未离开中山国的时候,至于现在,谁又说得清楚呢?”
一番话倒是让张信不得不沉默,他自跟随将军来到雍京,曾经对雍京的许多幻想就此打破,若论人心质朴,雍京尚不及平凉十一。
“根据你的调查,无论是赵峥还是赵紫乘,都与太子洛天成走得近,就目前的掌握的线索来看,陈玄文背后的主子就是洛天成,如果是他,离京之前要刺杀我,仿佛也能说得过去。”这也是霍启瞒着洛青阳的原因,无论如何,洛天成在青阳的心里,都有着非比寻常的位置。
“仿佛?”张信疑惑到。
“不错,仿佛。这些分析乍眼一看合情合理,实际却漏洞百出。陈玄文在荆州胡作非为,不纳流民,任由瘟疫蔓延,荆州之地久经战乱,烽烟不止,国用日耗,皇帝对此早已十分不满,太子监国,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能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吗?”
“的确不错,”张信回应道,“如此说来,疑点还不止于此,将军您是太子亲自举荐的,如若要杀您,早不如领荐他人来处理荆州战事。”
“但也不能彻底排除洛天成的嫌疑,洛天成城府极深,每每在不动声色间将敌人杀得措手不及,万一这都是他的障眼法呢,毕竟他已经忌惮西北军太久,久到只怕忍不住要下手了。”
听完这些,张信也不由得皱起眉来,都说将不离兵,没有西北军在身边,将军在许多事情上的确束手束脚。
然而西北军毕竟不是需要格外忧心的事,真正叫张信犯难的是猜测陈玄文背后究竟是何人在搅动荆州乱局?
太子洛天成?二皇子洛天瑾?还是三皇子洛天慎?抑或是多年深居简出,只问青灯的四皇子洛天纾?
第93章
但不管霍启和张信会做何猜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陈玄文必然已经传信回雍京,而京中的那个主子只怕也会做好事情败露的准备。敌人在暗,他们在明,总是处于不利地位,而想要防止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出背后之人,然后回京。有时漩涡的中心,才是最安全最有利于破败阴谋的地方。
张信见霍启仿佛已经下定决心要掺和进朝中之事,心下略感意外,毕竟这实在和霍启一贯的做法不同。
朝廷对不起霍家,不管是对霍老将军,还是对霍启,都力图打压,他被贬到平凉,接手平凉乱局,亲自解了危局后,却因荒唐理由不得见霍老将军最后一面,莫说霍启建立一支西北军,他便是拥兵自立,割据一方,知道情委的人也只怕也无法置喙多少。而霍启却选择息事隐忍,以至于十年间连霍长砚也不来往,这既是担心拖累江家,也像朝廷表示他霍启没有沾染朝事的野心,有心人道他过于无情,张信却觉得这是明智之举。
明哲保身比以身犯险好,以退为进比功败垂成好。
可是这次将军几乎没有考虑,就将自己摆在了棋局之中,成了当局者。
能左右官吏任免,将手伸到荆州,并且瞒下陈玄文罪行的人,除了皇亲宗室,张信实在想不到还有他人,而宁和安和王虽身居高位,却自由受限,举动之间,只怕尽在老皇帝的掌控之中,所以,这次的阴谋背后,诸皇子夺嫡之势已然彰显,这也是张信将目光放在几位皇子身上的原因,霍启想必同他一样的看法,故而张信劝他,
“将军,古往今来,龙子夺嫡,储君争位,无不重建亲戚,广植党羽,然而胜者只有一人,皇位只有一个,其余争者无不下场凄惨,背后牵连动辄数十万,抄家没籍,流徙株连。将军本偏安一隅,沉寂十年,不问朝事,拥兵自保有余,何苦还要淌进这浑水。”
霍启听了并没有否认张信的一番话,但他也说道,
“连你也说古往今来,既是古往今来,必有无数的前车之鉴,如何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的参与夺嫡之争?”
“无怪乎争名逐利。”张信接话。
“只说对了一半,”霍启神思悠远,他又忆起少年时代,常伴爷爷左右,攀山越岭,苦练本领外,爷爷总喜欢同他谈心,岁月周转,那些话却叫他越来越品出味道,“朝堂譬如染缸,所有人都爱他的光鲜亮丽,却又都在无意之间被沾染上色彩,多年之后再回头,早不复少年模样。不过都是被大势裹挟罢了,要挣却挣脱不得。何况在这些人当中,你我又如何能否定真有一二人怀着一颗力挽狂澜,匡扶社稷的心呢?”
“将军想做这一二人?”
“不全是,朝中如果不稳,边疆必有祸患。十年来匈奴养精蓄锐,牧马扬鞭,实力大涨,他等侵入中原,只待一个时机,只要朝廷不乱,匈奴就不敢陡然轻进,所以我这么做是在帮自己,京中有人布局千里,延绵数年,一旦成功,只怕天地将要变色。更何况,”不知想到了什么,霍启的神色变得柔和起来,“青阳长于宫中,若真有动乱,只怕阳儿难独善其身。安和王爷,还有阳儿两个外放的哥哥,也都会牵连其中。”
如此说来也的确如此,张信想,霍启在其中或还有机会作壁上观,但皇室宗亲却不可能。将军怎可能撇下小世子,任由野心家搅动天下大势?
话尽于此,张信自然不会再阻挠霍启的计划,只问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尽快荡平西荆寇盗,阳儿思念雍京已久,待荆州事处理妥善,我们马上回京。”
“是,”张信颔首,“朝中遣调粮草的命令,明日就达江夏,属下立即回城安排人员调转之事。”
此事事务繁杂,张信一人只怕有心无力,好在有张勇等一干部下帮忙。
张信张勇两兄弟多日未见,自是好好叙旧了一番,此次出城,也跟着哥哥来了,一直在外面候着。只是张勇冲动易怒,剽悍莽撞,在战场上是一把利剑,可参谋之事,霍启几乎全交给张信。
且说洛青阳这边,他见张信与霍启有要事要谈,主动避开,正巧上次大火烧伤的难民都聚在一个简木搭建的草棚下换药,他便上去帮忙。今日日光比之昨天更盛,许多劳作中扛不住日头的难民也在这里乘凉歇息。见洛青阳来了,大家都呼啦地让出一个座位,他们总爱跟洛青阳聊天,他的举止温雅,说话妙语连珠,许多难民们没见过的新奇的事情总能叫他讲得绘声绘色,今天洛青阳也讲了些,之后帮着包扎伤员。有时候洛青阳会想,他自己学会了包扎上药,以后霍启要是再弄伤他,他就能自己上药,免得每次总叫张信或是郎中来,叫他羞于见人。张勇也掺和其中,他的包扎技术不错,看着粗鲁,实则粗中有细,倒叫洛青阳对他印象有所改观,两人处理伤员的过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霍启与张信谈完,时辰已经不早,张信和张勇先回城了,洛青阳和霍启约定明日回城,送走二人后,两人用午饭。他们虽然是官,但吃的菜食与其他人并无不同。饭菜的味道对霍启来说并不重要,倒是洛青阳有些吃不惯,这也难怪,从小玉盘珍羞,突然吃糠咽菜的确难为他,但谅是如此,他也从没让人单独为他备食。霍启望着他轻声咀嚼的模样,心里莫名心疼,方才就该让张信张勇两兄弟送他回城,江夏府的饭菜虽比不上安和王府,可至少也不会叫人如此味同嚼蜡。但霍启也知道,洛青阳不会答应率先回城。
用完饭二人出门散步消食,走至河岸,洛青阳假意踢了一脚脚下的石子,不小心却把石头踢到了霍启脚下,青阳笑笑,没啥诚意的说抱歉,捉弄之意毕显。霍启摇头低笑,心想,他身边站着的的确还是个小孩,年纪小,因为是幺儿,又被宠得天真浪漫,而他却将他拐上了床,让他提前长大。
“想什么呢?”洛青阳见霍启低头不语,神思游离,问道。
“没有,只是在想些行军之事。”
“喔——”洛青阳拖长了尾音,一个字音调跌宕起伏,里面显然别有用意,果然,他接着就问,“方才我和张勇说了会儿话,他说你们不日就要前往西荆,霍郎怎么没跟我说啊?”
说到这洛青阳的脚步停了下来,霍启只好跟着止步。
“因为粮草的事情还未安排妥当,出发日期未定,所以没跟你说。”
洛青阳转身面向霍启,抿抿唇,
“那也没关系,我现在准备行李也来得及。”
近几日春风送暖,吹开岸边的迎春花,黄色的小花拥在一起,虽种类单一,却也算得上花团锦簇,迎春花有“东风第一春”的美誉,便是这样的美景,在霍启眼中此刻也成了洛青阳的陪衬点缀。
“阳儿,留在江夏。”
几乎是瞬间洛青阳皱起了眉,
“为什么?”
“因为江夏的难民还需要你。”
“这真是一个勉强的理由,这些事英寒做的明显比我好,我移交给他就行。”他边说着边有点委屈的拉了拉霍启的衣角,“我们明明才相聚,你舍得我又和我分开?”
暖风吹过二人头发,发丝在空中轻柔地交接缠绕。洛青阳这个问题,答案毫无悬念,自然不舍得,霍启想时刻将青阳带在身边,可是又不想他面对一丝一毫的危险,所以他只能对此避而不答。
“西行一路凶险,你在我身边,我会分心,我怕无暇照顾你。”
“我——”洛青阳想要反驳,但最后只能噤声。
霍启这话说得有些歧义,可以理解成他担心洛青阳安危,青阳知道霍启一定也是这个意思,可反过来一想,他不正是霍启的拖累吗?
自出雍京以来,虽然霍启不说,军中没人明面抱怨,可他的存在到底还是拖慢了行军速度,兵贵神速,成败皆在瞬间,自己这样实在太自私了些。
说是这么说,可成为霍启拖累的事实,还是叫青阳心里很难受,安慰了自己好半天,才勉强撤出个笑,
“也是,霍郎说得有理,我自该以大局为重。”
看着洛青阳眼里闪着点泪花儿的委屈模样,霍启心里叹息一声,双手覆上洛青阳双肩,微微低下身体,又勾了勾青阳挺翘的鼻梁,
“宝贝儿是不是胡思乱想了?”
洛青阳撇撇嘴,眼睛不看霍启,瞟向别处。
“哪有,你说的本是事实。”
霍启知道此刻解释再多,洛青阳心里依旧会难受,倒不如之后让他自己想清楚,只是洛青阳有些委屈的模样叫他心软到不行,他忽而凑近洛青阳,两人便鼻尖对上了鼻尖,霍启亲昵地蹭一蹭,又吻了此刻委屈巴巴的小东西。
洛青阳退开些,抿唇不想让他得逞,脸上却开始泛红,为了掩饰脸红,转身又朝前走去,霍启无奈只得跟上。
他二人注意力都放在彼此身上是以并没有发现,远处迎春花花丛里,一个挽着发髻的年轻女人惊讶地大张着嘴,眼里有着诧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第94章
第二日果如张信所说,朝廷的粮草调动令已经下达,霍启回城后立即开始安排调兵事宜,洛青阳则前往英寒处打理近日自周边郡县上报的流民问题。
等到洛青阳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霍启那边也正式出了消息,三日之后离开江夏,前往西荆。洛青阳没想到会这么仓促,据说这是东宫的意思,荆州战事拖得太久官兵气势颓靡,霍启襄阳一战声威大震,官兵的气势多少有些恢复,正好乘胜追击,况且我方行动越快越能打的匪寇措手不及,红巾匪定料想不到霍启几乎不整顿军队就继续作战,还是直捣红巾匪的老巢。恰好霍启本人心中亦希望早些结束这场战事,荆州不是久留之地,何况他在襄阳一战中已经发现了不少蹊跷,脑海里颇有些猜测,此次领兵西向,正是验证这些猜测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