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梦华录
洛天成再撑了一刻钟,而后以老皇帝身体突然不适为由,将乌桓使者纷纷送去了东来馆,东来馆是外城的使馆名,确认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后,洛天成才有些着急地问王文德情况。而此时洛天纾早已乘机离开,不知踪影。
安和王府。
今夜安和王的病情越加恶化,高热不断,其间还三次吐血,急得洛青阳满头大汗,只能匆匆忙忙请来了御医,寸步不离地守在安和王床前,奈何御医从未见过类似安和王病情这样的病症,几番折腾下来依旧无计可施,正在洛青阳瞧头烂额之时,门外竟有和尚自荐,说是手上有佛祖托梦赐的仙药,能肉白骨,活死人,洛青阳本不信,只叫家丁赶走这江湖骗子,可那和尚好似对自己的药有十分信心一般,铁了心赖在王府门前,都说病急乱投医,眼见安和王面色越来越苍白,洛青阳也只能铤而走险,派人将那和尚接进门。
和尚穿得破破烂烂,披发跣足,狼狈不堪,形容也十分丑陋,倒是一双眸子叫洛青阳觉得有些熟悉,可现在他也无心回忆,将和尚递过来的药匆匆喂了安和王。令洛青阳惊喜万分的是,几乎是立刻安和王的病情就得到了控制,洛青阳满脸欢喜,立即将这和尚奉为府上上宾,并想从和尚那里多讨些丹药,和尚却故作神秘,要单独同洛青阳交谈。
洛青阳只以为这人是要借此大捞一笔,跟自己坐地起价,但没有什么是比父王性命更为重要的,是以和尚的所有要求,他都全盘答应。和尚闻此,满足一笑,侧身冲门外做了个请的姿势。
二人在王府的会客堂中见面,那邋遢和尚似乎对王府的构造十分熟悉,在同洛青阳进门后便关上了房门,洛青阳瞬间就有些警惕,可转念一想,这是在自己府上,难不成还会怕一个江湖和尚,如此安慰自己,多少宽了些心。
那和尚见洛青阳眼神戒备,突然大笑起来。
洛青阳立在门口,与他隔着一段距离,疑惑道,
“和尚在笑什么?”
和尚自顾自寻了椅子坐下,还为自己斟了茶,浅啄一口,而后放下茶杯,凌厉又带着点戏谑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洛青阳,这一来洛青阳觉得这眼神更加熟悉了。
“世子果真不记得我了?”
洛青阳仔细想了想,仍是毫无结果,只得摇头,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见洛青阳完全记不起他,眼神瞬间有些暗淡,他自嘲一笑,喃喃道,
“也是,自古都是他人对美人念念不忘,哪有为难美人记住无关紧要之人的说法。”
听他言语轻薄,洛青阳有些恼怒,但看在丹药的面子,只好生生忍下,耐着性子又问了一次,
“你是谁?”
“我是谁世子一会便知,只是贫僧有一个要求,如果,”这人收起嬉笑模样,神色忽然变得十分阴骘,“世子还想要丹药的话。”
洛青阳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或者是即使有这样的人碍于他的身份,也会对他温声细语,不敢造次,可是这次偏偏叫他遇见了,还是在他独身一人的时候,说心里不慌乱是假的,可明面上他还是要冷静,
“如果这是你给我丹药的要求,那么我都答应。”
“很好,”和尚微微一笑,但笑意太过扭曲,反叫他看起来更加阴森,洛青阳背脊有些发凉,他睁大眼睛看着和尚撕下了面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邪肆而俊朗的面貌来。
“是,是你。”
和尚随意丢掉手上的人皮面具,慢慢逼近洛青阳,嘴角还是那恶意满满的笑意,道,
“没错,是我,看来小世子记性也不是那么差嘛。”
“上次雨夜里我见你便有几分熟悉,你是,”洛青阳眯着眼睛想了想,在记忆中搜索这人的信息 “四皇子身边的伴读。”
和尚挠了挠头,乘着洛青阳不注意忽然一把捏住洛青阳的下巴,洛青阳惊骇地瞪大眼睛,伸手拍落和尚不规矩的手。
和尚也不恼,只是笑,“什么伴读不伴读的,我可是有名字的,我叫游衡,小世子,时隔四年,我们又见面了。”
游衡,四皇子洛天纾的伴读,也是四皇子的心腹,他在洛青阳自江南净水苑归来后曾与洛青阳有过几面之缘。当时青阳与一众皇子帝姬在宫中读书识字,没少被这游衡欺负。游衡这人,看似温和无害,脸上也总是挂着灿烂笑容,私下却是个计谋极多牙呲必报之人,却意外地能与冷面冷心的四皇子和睦相处。
洛青阳懒得跟他废话,他对游衡一直没什么好印象,
“你方才说有条件,是什么?”
“嘻嘻嘻,”游衡阴阳怪气地笑了笑,“那就是劳烦小世子跟在下走一趟。”
游衡见他半响未有动静,耐心有些告罄,冷声道,“怎么,小世子不愿意?”
“我凭什么跟你走,你方才的药,我早命人弄下一小半,只要叫御医看了自然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丹药来。”洛青阳也不是完全不留后手之人。
游衡没想到这看似单纯无邪的小世子还有这一手,噗嗤一声笑了,摇头道,
“小世子真是冰雪聪明,加上这张花容月貌的脸,怪不得能将主子迷得神魂颠倒。可惜……”
洛青阳又一次听见主子一词,但在他的印象中游衡从来不这么称呼洛天纾,难道所谓的主子还另有其人?
他疑惑道,“你口中所谓的主子,究竟是什么人?”
“小世子想知道,”游衡忽然兴致勃勃地望着洛青阳,实则手刀早已高高扬起,洛青阳还来不及呼喊,便软软倒在了游衡怀中,游衡望着怀里的人 ,神色恢复了他一贯的冷漠,“想知道主子是谁,世子亲自见见不就知道了?”
第104章
将乌桓使者送出宫后,洛天成才显出自己的着急来,他沿着宫道一路风风火火地走,因为愤怒而被拂到身后的衣袖下藏着紧攥的拳头,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问身后小心翼翼跟着的王文德,
“情况如何了?”
王文德是老成的人,他沉稳可靠,但突然面对这样的大变和愠怒的太子,平静的声音下难免有些战战兢兢,
“东宫被围,东宫卫寸步难行,宫里的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静安王已经带着大批兵卫去了含仙阁。”
太子听了顿下脚步,大怒道,“什么兵卫,什么静安王,都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身后一路小心跟着的一众宫人被太子一怒吓得立即跪倒在地,纷纷俯首,大气也不敢出。洛天成缓了又缓,才道,
“你的意思是 ,我也离不开皇宫了?”
王文德抿唇,敛下袖袍,
“是。”
洛天成忽然冷笑一声,
“好个洛天慎,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在今晚出手了吗?”
王文德有些诧异地望了身边的太子一眼,见他眉眼之间虽然愤怒却无惊慌,不由得更加佩服起面前的青年来,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此人不高登金銮,又有何人有资格?
洛天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撇了他一眼,而后忽然说道,
“王文德,这个太子之位我坐了这么多年,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的确时时胆战心惊。”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都说天家无兄弟,我与其他几位皇子生来就是天敌,为着一个位置,彼此倾轧,相互算计。王文德,你说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皇子争位,多么隐秘而敏感的问题,洛天成却在这么紧急而危险的时刻同自己说着不为人知的宫廷秘辛,王文德更没有想到洛天成还会问他谁能笑到最后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如实答到,
“老臣跟了太子这么多年,自认为看不错眼,这天子之位,非您莫属。”
“哦?是么?”洛天成听了,似是愉悦地低低笑出了声,平日里他平易温和,礼贤下士,知人善任,孝悌仁德,然而今日洛天成的眉眼间难得的露出了本属于他的暴戾张狂与狠辣,他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道,“说得不错,你的话很合本宫的心意。”他咂了一下嘴,又道,“既然现在出不了宫,便同本宫去含仙阁看看吧。”
王文德听了,骇了一跳,忙劝阻道,
“太子,老臣认为现在最好是先召集宫中尚未叛变的侍卫,我们一路杀将出去,保护太子您的安全。”
洛天成觉得他这话有些意思,问他,
“父王现在安危未定,你却让我赶快离宫?至天子生死于不顾,你这个臣子可不称职。”
洛天成这话并未吓到王文德,他只是立即一掀衣袍而后跪下,表明自己的衷心,道,
“老臣只有一个主子,那便是殿下。”
洛天成望着跪在地上的一大片奴才,停顿了一会儿,随即大笑起来,显然是对王文德的答案十分满意。这些年,老皇帝越发荒诞不羁,不问朝政,沉迷释道,武备不修,经筵荒废,朝中的老臣们心里早有不满,新提拔的年轻官员更是对老皇帝失望透顶,雍京如同他的主人一般涣散低迷,奢侈成风,古老而荣华的都城早就需要一位新的主人来让它焕发生机。洛天成眯了眯眼,望向远方飘渺着紫雾的含仙阁,隐藏了多年的野心和欲望如喷涌之岩浆,肆意横流,似要将这赫赫皇城焚成灰烬。
取而代之,舍他其谁?
含仙阁,宫里的老人都知道这是一座新修的楼阁,在含仙阁拔地而起之前,这里原本有一座十分精致的桂殿兰阁,它还个好听的名字——永乐殿。这座大殿建于天佑四年,那一年老皇帝和静安王的母妃,姚氏刚刚大婚。姚氏出身高贵,气质非凡,加上妩媚柔情,才艺双绝,一时间将帝国的新皇迷得神魂颠倒。第二年姚氏便承恩宠,诞下了一个皇子,那时朝中已经有不少大臣对姚氏的专宠不满,元燕皇后母家尤甚。元燕皇后对老皇帝的登基作用巨大,彼时的老皇帝根基还不稳,忌惮着这些扎根了百年之久的大家族,只能忍气吞声,被迫冷落姚氏。但老皇帝爱怜他与姚氏的这个儿子,赐名时特地选了个慎字,希望这个在重重压力之下诞生的小家伙能在未来谨慎小心,安全成长。
永乐殿几乎承载着洛天慎所有的童年记忆,他的母妃就是在这里教他读书识字,教他如何笼络人心左右周旋。他的母妃冷静而精明,温柔却又威严,她对待所有人都是温和而耐心的,只除了两个人,那便是元燕后和他的儿子洛天成。
洛天慎一直不了解为何母妃会对元燕皇后抱有那么大的敌意,直到他后来也喜欢上了人,才懂得,真正的爱一个人,完全不能同别人分享,只想完全占有他,叫他眼里心里全都是自己。母妃是何等争强好胜的人,又如何能容忍一个女人分享着自己的丈夫,地位比自己高,而这个女人的儿子也因为早出生几年而最有可能成为帝国的储君。愤恨不平终于让姚氏扭曲,手段高明的她最后成功的将元燕皇后毒死,洛天成也因为失去母妃地位一落千丈,而姚氏却依旧荣冠后宫。一切的一切都很顺利,哪怕老皇帝隐隐知道了她下毒的事,却无意惩戒她。
仗着宠爱,姚氏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姚家因为姚氏而成为除皇室以外最为煊赫的家族,洛天慎也开始用储君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广交友,百般笼络人心。
母妃去世多年后,洛天慎午夜梦回中总会想,可能一切都已经注定了。比如,当年母妃毒死元燕皇后时,一定没想到自己也差点毒死了安和王府的小世子,那个小世子为了养病不得不离京远赴江南修养,而安和王似乎也察觉到了此事与姚氏 有关,从此从中立派变成了洛天成坚定不移的支持者。又比如,母妃那样善于妒忌的性格,会疯狂的残害所有属于父皇的女人,那个一尸两命的黄贵嫔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可惜那次母妃的好运似乎用尽,事情终于被发现,父皇为了给臣民交待,不得不将母妃打入冷宫。还比如,其实父皇从未想过让他成为国之储君,虽然父皇爱他疼他,他也百倍用心的做得比洛天成更好,但是没用,父皇从一开始心里就有了人选,而他是被抛弃的那个。母妃也因为父皇最后的选择,而含泪自尽在冷宫中,用三尺白绫结束了她的一生,留下了无措而惶恐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