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梦华录
那一年成了洛天慎关于永乐殿最后的回忆,因为之后父皇便将大殿拆了,重新修了座含仙阁。
自此,含仙阁,也老皇帝最喜欢待的阁楼。
或许很多东西真是命中注定,老皇帝如若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被最宠爱的儿子在含仙阁逼宫,不知道他还会不会修这座楼阁。
洛天慎忽然冲进大殿,在丹炉旁打坐炼丹施法的道士们吓得立即站起来跑进了阁楼里间,因为洛天慎身后的那群“侍卫”手里还提着几个小太监的尸首,血水淋了一地。
老皇帝见道士忽然疯疯癫癫地跑进来,本准备大发脾气,可见到洛天慎和他身后的一群护卫后,反到一点脾气没有了。
他今日只穿了件明黄的纱袍,冠发高束却藏不住斑白,老皇帝是真的老了,老到即使被最宠爱的儿子拿着剑威胁着还能淡定自若,不怒不气,这可跟他当年的作为大不相符。
“皇儿怎么来了?”
老皇帝选择了最温和的方式来打破僵局。
含仙阁的里间,洛天慎从来没有进来过,不仅是他,就连洛天成也不敢踏足此处。阁楼外间是道士的炼丹阁,里面却是个佛堂。纯金塑身的佛祖眉眼低垂,目含慈悲,无畏印下暗含着希望众生心安,无所畏怖的美好祝愿,然而佛像一旁却挂着一副人像,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洛天慎还是一眼认出那是母妃的像,画像上裂纹很多,画是被撕碎后重新黏上的。这一副正是当年被令狐柔撕碎的那副画,也是姚氏唯一的一副自画像。虔诚问佛,企图以佛超度自己,却又陷于七情六欲,痛苦得无法自拔。
真是矛盾。
就像佛口中说着怜爱众生,实则佛才是世间最通透也最无情的东西。
“皇儿来了,来向父皇拿一样东西。”
洛天慎背后的护卫们杀光了所有的道士,原本升腾的紫气变成了血气,红雾缭绕在金身佛像前,血溅百尺。
“朕把天子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你了,皇儿还要什么?”
“最珍贵的东西?”洛天慎举着剑逼近几分,锋利泛着寒光的剑尖儿直直抵上老皇帝的额心。
老皇帝波澜不惊,甚至眼睛也不眨一下,显出君临天下的气势来。
“对于父皇来说,什么是最珍贵的东西?”
“天子无情,朕把一生的感情都给了你们母子。”
洛天慎嗤笑一声,但那笑意丝毫没有到达眼底,看上去他对老皇帝的答案一点也不满意,他咳了咳才道,
“父皇错了,对于儿臣来说,父皇的感情不是最重要的,我要的,是太子之位,是父皇座下的皇位。”
老皇帝闻言,抬目望着这个自己宠了半辈子的儿子,眼神有些悲悯有些凄凉,良久开口道,
“江山沉重,不如逍遥自在,皇儿可知,朕虽贵为天子,却不得自由。”
“父皇说笑了,江山美人不是所有人的追求吗?父皇说爱我,那就把皇位给我,父皇知道的,这也是母妃毕生的追求。”
是的,姚氏穷尽一生,也不过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握玺为龙,高登金銮,但她却忘记了,她一生最大的痛苦也是因为自己的丈夫是皇帝,因为是皇帝,所以必须三宫六院,必须子嗣繁多,容不得哪个女人独占君恩,更容不得哪个女人左右政局。而她偏偏想将自己的儿子送上那个位置。
老皇帝沉默了许久,最后的回应也不过是摇头,洛天慎被这个动作激怒,手下力气一重,老皇帝肩膀便被刺出血,鲜血染红了明黄。
佛堂下,子弑父。一如当年。
洛天慎极力控制着自己几近失控的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我哪里比不上洛天成,父皇说爱我,却眼睁睁看着洛天成为我下毒,让我活成今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父皇,我恨你,我恨你。”
“因为成儿比你更适合当皇帝。”更因为只有不具威胁的你,成儿才能容你活下去。
“哈,哈哈哈哈,他比我更适合,我百艺皆通,天资聪颖,他洛天成不过只比我早出生几年罢了。”
“天子无情,成儿比你更无情,所以他比你更适合这个皇位,而这也是当年我对元燕的承诺,更是在为你母妃洗刷罪孽。”
老皇帝的话风轻云淡,却听得洛天慎勃然大怒,因为身体的缘故,他已经很少这般生气,但听着自己的父皇说母妃罪孽深重,他几乎要红了眼,手中的剑已经高高举起,身后的侍卫们也已准备好血洗皇宫。
“既然父皇不答应,那我且先杀了你,而后再屠了东宫,毕竟父皇当年也是如此登位,儿臣就走一走父皇的老路吧。”
剑光寒寒,夹带风声,老皇帝平静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死亡。
叮的一声,想象中的疼痛却没出现,洛天慎手中的剑却被打飞,老皇帝又睁开眼睛,望见了一个背影。
是霍启。
洛天慎似乎也极为惊讶为何霍启会在此处,他身后的护卫已经上前将他包裹在中央,保护着他。而在霍启两边则还立着许多黑衣人,他们均肌肤黝黑,看样子不像是宫中侍卫,也不可能是宫中侍卫,毕竟洛天慎已经将宫中禁卫军全部调包。
“桓晏兄,你怎么会在这里?”洛天慎皮笑肉不笑地问着。
霍启如同其他所有的黑衣人一样,身着黑色衣裳,腰侧带刀。
“末将在此,正是为了恭候静安王爷大驾。”
“等我?”洛天慎阴测测地笑了,那笑里有多少夹杂着一些愤怒和不甘,“这么说,你和洛天成已经知道了?”
霍启将腰间的剑抽出,他太多年不曾用剑了,一来战场杀敌,戈矛为多。二来,他的剑,血气太重,剑下亡魂无数。
“不知道,不过的确有些猜测,没想到静安王让这些猜测都成了真。”
洛天慎看了看霍启手中的剑,道,“你我曾是好友,想不到如今却要刀剑相向。桓晏兄,你今天若放下手中的剑,我便许你无上的荣耀,如何?”
霍启食指划过剑刃,目光冷淡,
“功名利禄,现在于我,实在不再有诱惑力了。”
“呵,”洛天慎亦冷笑,“你与洛天成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实在没想到,有一天,你们二人竟会联手。”
“王爷话说错了。”霍启平静地反驳。“我只知道,乌桓来使,如果宫中大乱,只怕会波及边疆安危。”
洛天慎危险地眯眼,他拨开了周遭护卫,连续的动作叫他气息有些不稳,但他还是缓步上前,直到与霍启仅有几步之遥,
“乌桓使者已经被送出宫外,只要我成功登上皇位,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改变。霍启,洛天成是不是抓住了你的把柄了,所以你才甘心为他效力。”
闻言,霍启勾了勾嘴角,但眼眸中仍是寒冰一片,“这世上,鲜有人可以威胁我,阳儿算一个,”霍启顿了顿,再开口语气已是冷冽至极,“婉儿也算一个。”
听见霍启提及江婉,洛天慎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又释然,有些挑衅地望向霍启,“怎么,你都知道了?”
话还未说完,霍启手中的剑已经带着必杀之气刺出,直取洛天慎的面门。两边的人马立即杀将起来,老皇帝则早被人护送离开。
第105章
或许一切都在洛天成的掌控之中。
十年之前,霍启便已经见识过洛天成的手段,借力打力,瓮中捉鳖,战场上的计谋在朝堂中被洛天成用得炉火纯青。
老皇帝说得一点不错,洛天成心太狠,太有城府,放眼这天下怕是无出其右者。
霍启去找的神秘人的确是洛天成,不过不是他主动去找的,而是洛天成引诱霍启去找了他——用江婉的死因作为诱饵。
他太会拿捏人心,谅是霍启知道背后有阴谋,却也不得不上钩。
对于江婉真正的死因,霍启已经有了猜测,但洛天成为他的猜测提供了实打实的证据,他想要利用霍启复仇心切这一点,拉拢霍启,共同对付洛天慎。
但复仇的方法千千万万种,霍启相信凭借他自己也一定可以杀了洛天慎,或许洛天成也早就看透了这一点,他不急不缓,缓步上前拍了拍霍启的肩膀,给出了最后的砝码。
“你不是喜欢青阳吗?那本宫就用他来最为交换的条件吧。”
霍启双手紧握成拳,暴起的青筋昭示着他濒临发怒的边缘,
“你不该用他来作为筹码。”
“可是很有效果不是吗?打蛇打七寸,青阳不正是你的七寸吗?霍启,帮了本宫这一次,你和青阳的事情本宫便不会阻挠。”
“如果我拒绝呢?”
“呵呵,”洛天成好似无所谓的笑笑,背对着霍启道,“本宫求了皇位这么多年,当下正指日可待,霍启,本宫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你不希望看到第二个顾氏吧。”
“你不会如此对待阳儿的。”霍启声音笃定。
“哦?”洛天成假意疑惑,“本宫的确宠他,但如果有一天他成了皇位之路的障碍,本宫也会毫不留情地抛开他。”
不知道洛天成这话有几分威胁几分真意,可是,霍启不敢赌,哪怕可能性只有千分之一。
电光火石间,霍启想了许多,最后只能应道,“好,我答应你。”
面对霍启忽然的发难,洛天慎夺过身旁护卫手中的剑挡住了霍启的这一杀招,利用这一瞬的滞留,他飞身退后几丈,身旁的护卫立即上前想保护他,却都叫他拨开,洛天慎眼神阴骘冰冷,将剑一横,剑尖儿点地,轻轻一划,长剑便在地下划出极深的沟壑,可见他内力之强,完全不是一个体弱之人能有的力气,
“当年你我剑术便不分伯仲,十年过去了,就让我们再来比试一回吧。”
说毕,洛天慎纵身一跃,剑锋裹挟凌厉杀气向霍启刺去,二人立即陷入互相杀伐之中,两人你来我往,左冲右突,几番下来百招已过,渐渐地洛天慎便处于下风,他遂完全放弃防守,招招必杀,狠辣的招式如剑雨一般频出,霍启皆一一化解。但两人过久缠斗终不是好事,霍启故意卖出一个破绽,洛天慎窥得机会,全部力气积于右手,剑光如白练,剑锋如羽镞,刺向霍启的胸膛,哪只毫厘之间,霍启骤然侧身躲过,而后将剑身自身后绕过,左手接剑,毫不犹豫地刺向了洛天慎。
滴答滴答,是鲜血落地的声音,洛天慎胸口被伤,他本就体弱,方才一战用了全力,现下受伤,手上脱了力气,长剑落地,哐当一声,霍启本欲直取他性命,哪只他周围的护卫全是高手,他们立即上前护住洛天慎,一番缠斗下来,两拨人马已从含仙阁内打到了含仙阁外,但毫无疑问的,洛天慎一方处于劣势。
洛天慎只知自己调换了今日禁防的禁卫军,却不知何时洛天成与霍启竟然在宫中安排了如此之多的守卫,且他们个个身手不凡,对付起来极为吃力。
片刻钟后,洛天慎一方颓势尽显,他不得不带领手下之人往提前约定的宫门方向赶,以做逃生之计。
宫门处,早已有接应之人等待,洛天慎一行人翻身骑上备好的马匹,一路飞奔出城。
一旁的张勇见他们已经飞马出逃,立即上前请示霍启,霍启只叫他赶紧吩咐备马。他望向洛天慎出逃的方向,心中不免诧异,
“难道,一切果然都在洛天成的掌握之中吗?”
雍京城内早有许多洛天慎的人埋伏,洛天慎逼宫之计如果顺利,他们便会负责控制城内局势,如果失败,他们则又成为了突破逃生的后备力量,长哨响起,这是失败的信号,大批潜藏的人纷纷赶往东城门,此时在皇城值守的羽林卫只怕已经赶去救驾,洛天慎根本再无胜利之把握,只能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