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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

作者:茶深 时间:2020-10-29 15:48:05 标签: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欢喜冤家


和尚拿来了一套黑色的茶壶水杯放在窗台上,道:“时候不早了,小友此前受了重伤,还是早点歇吧。”

我二哥执着我的手,从袖中掏出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道:“这里面是些碎银子,娘怕这山野里有歹人,是以不敢拿成锭的,你好生收着,以后多处都用得着,没有了便来寻我,我养个弟弟,总该是养得起。只是之后许多事,我们不好出面,还得靠你自己。”

我眼眶发热,道:“谢谢二哥。我囫囵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若还不能自立,真是枉为人了。”

我二哥道:“我不能常来,你,你好生保重。”

我道:“还有一事……”

我二哥道:“你说出来,我替你去办。”

我踟蹰道:“我身上原是有一个铜钱坠子,现在没有了,想来想去,应该是行家法的时候落在家里了,麻烦二哥回去帮我问问,家中有谁拾得一个红丝线的同心结铜钱坠子没有,若是有,还劳烦二哥帮我送来。”

我二哥按按我的手,道:“好。”

那和尚道:“贫僧夜观天象,再一会儿怕是要下雨,仲光小友还是早些动身吧,山路滑不好走。”

我二哥点点头,道:“方丈的大恩,仲光铭记于心。”

和尚摆摆手,哈哈一笑,道:“那日后小友来,可记得带几坛好酒!”

我内心嘀咕着,他不是个和尚吗,怎么还喝酒?

我二哥见怪不怪,笑了笑,道:“一定一定。”他看了看窗外,果真刮起秋风,就要下雨了,便道:“那我就先走了。”

他回头看了看我,我微微点点头,道:“慢走。”

此次一别,不知何日再见,真是说不尽的凄楚。

窗外传来了牵马驾车的声音,我兀自盯着窗子上的破洞出神。和尚凑近我,道:“小友可否让贫僧把把脉?”

我伸出手,道:“大师还会把脉?”

和尚但笑不语,半晌放开我的手,道:“未伤及肺腑,小友安心静养,三四个月就能下地了。”

我道:“我这是打板子打的,还打得怪惨的,我听说杖刑非半年不能走路,怎么到了大师这里,三四月就行了?”

和尚诡异一笑,道:“那杖刑行刑的,是官家衙役中选出两个正当年的大汉,实打实一杖杖打出来的,小友这伤虽看似惨烈,可也没伤及里子,好生将养着,吃点好的,用着好药,小友底子好,又是年轻人,一会儿就能活蹦乱跳了。”

我将信将疑,道:“那便有劳大师了。”

和尚说:“时候也不早了,小友安心歇了吧。”

他把我床前的烛台拿走了。

我还纳闷,吹了火不就行了,莫非是怕我在里面烧死自己,怎么连个烛台都不给我留?

后来我才知道,这小破庙,只有一盏烛台,而且自第一晚之后,那老和尚的烛台就再也没进过我的房了。



50.

“啊啊啊!!疼啊!!”我惨叫。

老和尚手下不停,慢条斯理地道:“小友这伤,若是不活血化瘀,以后恐怕行走有碍啊。”

“你之前还说我身子底子好!静养着就行!”我悲愤控诉道,“这跟再打我一顿板子有什么区别!”

和尚无奈道:“小友,我这是在救你啊。”

我有气无力,道:“你就放着我自生自灭吧。”

我平日闲着无事,和尚说我长期趴在床上,肢体容易僵硬,让我多活动活动,我就趴在窗前看院子,那日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这小破庙看得不甚分明,现在青天白日看了,发现这院子,其实,更寒酸了。

左边两丛狗尾巴草,长得都快到人腰那儿了,院子边歪歪斜斜竖着几道篱笆隔开外边野长的玉兰树,叶子已经掉光了,在深秋的风中枝丫乱抖,井水边上成排晒着不知哪儿来的野菜,皱皱巴巴的。那主殿,我这几天来,从没看见过有谁来上香。

好就只好在一点,空山群鸟啾唧,松涛阵阵,心旷神怡,只可惜,我又出不去这屋子。只能靠在窗边吹风。

和尚在我屋子抄经,按他的话说,这里原就是他的抄经房,我来了,是占了他的地方。

我翻了个白眼,道:“大师法号是什么?”

和尚一边抄经一边答我:“贫僧没有法号。”

我说:“不会吧?”

和尚说:“贫僧原本是个落第的秀才,家乡娘老子都仙去了,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上山来找条活路。”他回头看我,“刚进了山,爬到此处,便看见草丛里倒了个菩萨像,我原是有些迂腐,把那像扶正了擦拭干净,正巧天降大雨,我便找了个大树躲雨,一觉睡到天亮,起来一看,那菩萨像下有人插了香。”

我道:“青鹿山幽静,可山脚下还是有好几十户人家,许是谁上山,看见了菩萨,自然是要烧香的。”

和尚笑了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于是结庐在这里住下,依仗着菩萨,竟然也攒了一些香火钱,几年后修了几间屋子。想来,这也是佛祖和我的缘分。”

我叹世间果然风云际会,玄妙得很,和尚上山时,未必想着自己要当了和尚。

和尚问:“小友又是如何至此的?”

我道:“我被赶出家门了。”

和尚道:“莫非是犯了大错?”

我道:“是大错,不过也是我自领的。回头看,就算再来一次,大概也是这么个结果,逃也逃不掉。我能逃了责罚,却逃不过自己内心的责难。我欠一个人的,比死八百回还要多。”

和尚哈哈一笑,道:“原来小友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是因为一个情字。”他把新抄好的佛经对着光照了照,道,“红尘俗世中的大多数痛苦,不就都是来源于情吗?为情所困,为情所困,楼高百尺,化为焦土,荣华富贵,转眼烟云,能困住人的,也只有一个情字了。”

我转头问他:“你们佛家说轮回,说因果业力,岂不是祸福轮转,都已是生来定数?”

和尚笑笑,道:“酸甜苦辣,人都是要尝的,又何必赖给前世注定?”

我惊讶他不似寻常寺庙的那些个和尚,只一味规劝你行善积德,行善积德,用前世来生唬人。不过想了想,和尚原是个读书人,做了和尚也不过是天缘凑合,未必真深谙佛经大法。不过他的一席话,倒是别有一番道理。

我道:“大师原先有婚配吗?”

和尚哈哈大笑:“我原先入山,怕比你还要小上几岁,父母又驾鹤西去,哪来的媳妇儿?”

我道:“大师你也怪可怜的。”

和尚摇头晃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逍遥世间,也是一大寻常人不能体味的乐事。”

我深以为然点点头,内心佩服和尚果真世外高人,这洒脱劲儿,岂是宝华寺那些只知道问你要香油钱和供奉的和尚能比的。“宝华寺的和尚说我日后贵不可言,我看大师您才是真大师。”

和尚摇摇头,道:“人生百载,小友现在才区区二十来岁,未必今后不会贵不可言,现在说这话,还是为时尚早了。”

和尚看我崇拜的眼神,道:“不如小友也拜入门下,这样贫僧的衣钵也有了传承,贫僧圆寂后,小友可坐拥这紫金宝殿两间厢房,成为一代主持,如何?”

我吓得连忙摇头,道:“大师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和尚,我怕是做不得。”

和尚凑近看我,道:“小友不舍这世间五味,没事儿,你看看贫僧,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我说:“不是。”

和尚想了想,道:“那莫非是小友被逐出家门,只是做戏,早晚一天还是要回去做这富贵公子?”

我说:“也不是,我回不去了。”

和尚道:“那……”

我道:“我心里有个人,我怎么也放不下。”

和尚拍拍我的肩,不说话。

再过个个把月,我能下床了,老和尚每次都把烛台拿到自己房间,我有样学样,跑到他房间蹭亮光,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两盒棋子来,老和尚在小机上用刀刻出了歪歪斜斜的棋盘,晚上没什么事做,也只能手谈了。他坐着,我站着。

我是臭棋篓子,走几步就要悔棋,和尚呜呼哀哉,发誓再也不和我下了,可是他不和我下,他和谁下呢?

和尚落了子,道:“小友今后打算何处去?”

我道:“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所。只是我前半生闲散惯了,恐怕还要学点手艺谋生才是。”

我既能走了,也没脸皮叫人天天养着我屁事不干,可惜上香的人差不多十天才能见着一个,我原想着要么我也支个摊子,把天干地支背得滚瓜烂熟,骗骗人来算命,可是这青鹿山到底人烟稀少,想找个人来骗,都难如登天。

我拄着拐杖站在台阶上看着满地落叶堆积雀鸟翻飞,发愁,愁到我能扔了拐杖行走无碍了,总算想出个好法子了。

这青鹿山野物那么多,大的逮不着,小的还不简单吗?那可算是我儿时的老本行了。

我满世界找藤条树枝,把老和尚房里的烛台截短好歹也算得上柄称手的锥子。

第一次我拎着只被我放血的肥兔子回来的时候,和尚吓得门都不敢开连声道罪过罪过,后来我下山把兔子野鸡剥皮卖了换了两柄烛台一壶兑水的桂酒,他就什么都不说了。

有时候看我在院子里给猎物剥皮,还指挥着让我把吹进来的小绒毛扫了。

罪过罪过。

51.

我拎着两只野鸡一只兔子下山,寻思着如今也已经入了冬,日子眨眼就过了,再不多时日,就要下雪了,那些个好人家,家家户户都开始添置过冬的皮毛,不知这山里,有没有那些个狐狸白貂什么的,若是有,这青鹿山,又要热闹一阵了。

我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小破庙,也不能一辈子让宋家养着,如果要活路,当地的猎户不知会不会教我。

诶,去年的冬天我在干什么?进了上书房都嫌冷,站半天要喊累,谁能想到,一年都还未过,我如今砍柴烧饭修房顶,蹲在野地里跟个野人似的度日如年等一只兔子,扒皮抽筋得心应手。是手也糙了心也糙了,真是时过境迁,世事难料啊。

山下茶棚的酒垆边有渔家拿了一个鱼篓来,里面全是一尾一尾小手指那么大的小银鱼,点了酒让店家现烹,那可真是香飘十里。我拢着袖子哆嗦着在一边等店家给和尚沽酒,突然听到茶棚里议论纷纷,道:“陆家的门生被抓了好几个,不只是这样,先前,不是还办了几个姓陆的大官儿吗?这皇后娘娘,怎么就半点动静都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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