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
雍王道:“不知宋兄要去哪里?”
我道:“紫宸殿。”
雍王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清咳了一声,厅内的奴仆悉数退下,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宋兄,这可不是件小事啊。”
我道:“荣衍,不瞒你说,我也知道这是个杀头的行事,只是紫宸殿,我宁可死了都要去,之后东窗事发也值了。一旦被人发现,我绝不牵连于你,你也不必救我,就当是朋友肝胆相照一场。”
雍王摸摸鼻子,道:“你,你容我想想。”他突然抬头问我,“你去紫宸殿,是去做什么?”
我道:“荣衍,我们相交多年,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啊,况且圣上英明果决,我为何要去害他?”
“那你去究竟是想干什么?”雍王问。
我垂下眼睛,道:“皇上与我恩重如山,你也知晓,我在京城已是无法立足,将来恐怕也是客死他乡,走之前,我想再见皇上一面,当面谢他对我的眷顾之情,也要向他当面请罪,这是我最后的愿望,还请荣衍兄助我一臂之力。”
雍王捏了捏鼻梁,道:“你……你容我想想。”
53.
我这晚宿在雍王的府上,雍王怕我在外缺衣少食吃了苦,特地晚宴上了两大桌子的菜,还去落凤楼订了一桌酒席让人送来府里,全是我爱吃的。
我回去躺在雍王特意让人给我布置的厢房里,思来想去怎么也睡不着。
当初我是被骇得脑子一片混乱,只想着自保,都糊涂了。如今想来,事出蹊跷,怎么陆耀就偏偏知道了呢?这两件事,一件还好,尚能说明陆家在宫中耳目甚多,可那蹴鞠的事儿,那不可谓不是秘辛中的秘辛,就是当事人阿毓也不知晓,他从哪里听说的,又怎么判断出当初那人不是我的?
莫非他陆耀果真是神通降世无所不知不成?
阿毓拔除陆家势力,又有没有我的一点影响?如今怎么就生了病,出不了紫宸殿了?他是身子不好,还是,已经被陆家软禁了呢?
我思前想后的,辗转反侧,迷蒙间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
我出院子,看见前面停着辆马车,我扭头问雍王:“这是?”
雍王正亲自挽着袖子刷马,道:“走吧,进宫。”
我一下子感动得不能言表,道:“雍王,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一定结草衔环为报!”
雍王咧嘴一笑,道:“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赶紧上车,趁着天刚亮,侍卫轮班,查得没那么严。”
此事交给雍王,我放了一百八十个心,钻进车内。
他亲自驾车就往宫中赶,他是正一品的亲王,是能在宫中跑马的,我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内,又提心吊胆生怕有人来查。
我们在望仙门前停了下来,守城的侍卫看见雍王,道:“殿下又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吗?”
雍王笑笑,道:“是啊,太后娘娘说多日没见着王妃入宫,特意让我今日带王妃一起入宫给她老人家请安。”
我看见那马车的帘子被人掀了一角,一时间魂飞魄散,动也不敢动。
“诶慢着!”雍王喝住了想要掀帘子的侍卫,道,“内人最近着凉染了风寒才刚痊愈,这入秋大早上的,说话都喷白气呢,你们是存心要让王妃再受凉的吗?!”
“请雍王殿下恕罪!”那人立刻放了帘子跪地求饶。
雍王挥挥手,说:“免了,耽误我进宫的时辰,太后娘娘怪罪下来,你们担当得起?”
那领头的是个机灵的,知道惹怒了这些个皇亲贵胄,是一点好果子也没得吃的,连忙放行,道:“殿下您请您请……”
于是我们一路畅通无阻,雍王赶着马车,低声道:“稍后进紫宸殿,我说你是我请来的民间的名医,你可得机灵点,不然咱俩都得玩完。”
我鼻子一酸,道:“荣衍,你何必这样把自己也扯进去?”
雍王道:“你以为我想啊,紫宸殿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若不是有我这个亲王作保,恐怕你还没走到殿前就被短弩射成一只刺猬了。”
我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雍王笑笑,说:“我们不是好兄弟吗,说这些就生份了。”
我第二次感慨患难见真情,我原以为,像我这样无才无德之人,顶多结交些酒肉朋友斗鸡走犬囫囵过一辈子,而如今我落魄了,还有这样义薄云天仗剑相助,听我一席真假莫辩云里雾里的表白,竟然也能以性命相托,真不知道我走了什么狗运。
紫宸殿果然严兵把守,雍王把马车一停,我钻出来,往他身后站一站,我之前时常出入紫宸殿,那些个侍卫都是武艺高强的精英中的精英,眼睛尖着呢,我一露面,怕是就要被人认出来。
谁知这一列肃穆的禁卫军,竟然没有一个熟面孔,我狐疑了一阵,雍王带着我直接穿过了长长的阶梯,低声道:“我打听过了,皇后娘娘刚回去了,崔公公在药房,太医那边我打点过了,剩下什么小喽啰,你自个应付,我就帮不了你了。”
我道:“多谢。”
他拉了拉我的袍袖,道:“阿轻,千万别做危险的事情。”
我道:“荣衍,我绝不辜负你的信任。”
我只身进了紫宸殿,守门的卫兵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掩了掩口鼻,紫宸殿一股浓重的药味,像是一个长满辛辣植物的沼泽,阿毓,果真是病了吗?
我咽了咽唾沫,轻声往前走,前面就是阿毓的龙床,那千帐纱帘,在药味和熬药的烟气中感觉都被浸湿了,一动也不动。
我颤抖着手,去撩开那个帘子。
阿毓就睡在那里。
不知为何,我牙关都咬不住,眼睛酸涩,一时间竟不敢看。
阿毓果真瘦了。
我梦见他好多回,都是光彩照人顾盼生辉的样子,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苍白虚弱,这个人都小了一圈似的没有活气一样沉沉陷入厚厚的锦被里。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我红着眼睛,想要摸摸他,又不敢。他的脸色很不好,我说不出是哪种不好,只觉得就像是一朵花要枯萎了一样。他睡得不安稳,额头上全是冷汗,我贴了贴他的脸颊,烫得惊人。
我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掉在他的脸上。
阿毓忽然睁开了眼,我一时间内心仿佛炸雷一样,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好,我又想他看我,又不敢让他看我,我想见他,又不敢见他。
他像是处于长期的梦魇中,缓慢地眨眼,迷蒙地道:“宋轻。”
我知道他可能是有点烧糊涂了,不然何以对我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我咬着嘴唇,道:“我在。”
阿毓一扭脸,贴住了我的掌心,闭着眼睛,喃喃道:“我好冷……你抱抱我……”他像是一个雪地里冻僵的人,而我的掌心是唯一的火苗,竭力地把整个身体都拧得向我的手靠拢。
我一点也克制不住,抱着阿毓痛哭失声。
54.
我的眼泪都要把他背后的衣服打湿了,我紧紧地抱着他,好像一放手他就跟燃着的一股熏香的烟气一样,就这样飘走了。
很多艰难的时候,我都没有掉泪,不知为何,明明见到他,心愿已了了,偏偏眼泪止都止不住。门外刮起大风,朔风呼啸,把我的哭声都掩了过去。
过了一阵,阿毓身体突然一僵,猛地挣开我,直视着我的脸,眼睛睁大,左右环顾,分辨此时是梦是真,道:“怎么是你……”
我跪在床前,道:“阿毓,是我。”
阿毓猛咳了一阵,恶狠狠地盯着我,我知道我如今不比以前,多得是蓬头垢面之态,他一直盯着,我更觉难堪。
半晌,阿毓道:“你来干什么?”
我说:“阿毓,我知道你同我恩断义绝,这次去而复返,是因为我还有件事……”
阿毓指着门外,道:“出去!”可惜他身子虚弱,声音都闷在嗓子里,“我叫你出去!”
我红着眼睛一把把他抱住,道:“阿毓,是我对不起你……”
“我恨你。”我听见阿毓一个字一个字仿佛是滴着血,“宋轻,我恨你。”
我说:“你恨吧。”
我抱着阿毓想,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圆满的结局吗?还有比这更缥缈的美梦吗?和尚说执念生生不息,我不懂,但是我知道,一旦得到,放手就难,曾经拥有多喜悦轻飘的过往,如今心里就下陷多大的空洞。
我清了清喉咙,道:“阿毓,你听我说,不要相信任何一个姓陆的。”
“难道我就能信你吗?!”他全身都在颤抖,“难道我就能信你吗?!”
我吸吸鼻子,忍着泪,说:“你不信我,是我罪有应得,可是,你也不要信陆家。”
阿毓推也推不动我,像个尸体一样僵在我怀里,冷笑道:“就因为陆耀揭穿了你?”
我说:“还有其他的,我亲眼看见陆耀得了你案上的奏折,宫里有多少他们的人?他们既然连蹴鞠这样的小事都能了如指掌,军国大事,又怎么不一览无余?我那日劝你废后,不是嫉恨之心,阿毓,这个你自己也知道!”
阿毓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道:“宋轻,你怎么有脸说一切都是为我好,你怎么还有脸来见我?”
我道:“我欠你的,我还。又不甘心同你两不相欠。我原想着要逃,现在千方百计又要回来,阿毓,你这样的玲珑心,会不知道我对你的意思吗?”
阿毓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我放开他,郑重道:“阿毓,宫里全是别人的眼线,如若我出门便被当场格杀,我也觉得死而无憾。你让林书衡进宫来,他虽是韩太傅家里的人,可是对你绝无二心,你是如何病的,为什么病了这么些天还不好,宫里的太医,煎药的宫人,身边的随侍,都查过没问题吗?”
阿毓仰头道:“你要同我两不相欠,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
我笑了笑,拜下去,道:“多谢皇上之前深情厚谊,宋轻此生片刻不忘。欠皇上的,除了性命无以为报,皇上要是想杀我,我就在此处引颈待戮。皇上,大好河山,千秋万代,切莫为了一点小事心怀死志,不值。”
阿毓气得发抖,道:“你别太自作多情。”
我顿了顿,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和皇上断了缘分,是我自作孽。皇上万不能把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大好基业毁于一旦,皇上,别忘了先皇交给您的重担。今日之后,我绝不会踏入皇城一步,此后山高路远,遥祝皇上国运绵延,长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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