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错
申无梦定力再好,也被这惊人意外打乱,早忘了继续装驼背,面具上每丝皱纹都在轻微抽搐。他看了看脸色铁青的苏未名,又看了看苏幕遮,自己也糊涂了。「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换的人?」
苏幕遮怔了怔,忽听兄长厉声道:「幕遮,这姓申的对你不怀好意,你别再理睬他,赶紧赶他走!」
「哥?九叔他怎么了?」苏幕遮愕然。
「什么狗屁九叔,根本就是个无耻之徒!」
苏未名本非如此粗鲁之人,可听到弟弟还亲热地叫那淫魔为九叔,怎不叫他气急败坏。况且还有几个护院在附近尚未走远,听到动静都在朝这边张望,他更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被申无梦淫辱之事告知弟弟,一口怨气憋在胸口,面红耳赤,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快把这混蛋赶走!幕遮,你听到没有?」
苏幕遮不明原委,温言劝道:「哥,我知道你对九叔有些成见,可九叔他刚才还帮小筑赶走了师祭神,他不会对小筑不利的。」心底却在叹气,哥哥真是气糊涂了,申无梦身手奇高,纵然他想赶,也赶不走啊。
苏未名气结。「幕遮,你不相信我,反而愿意相信这姓申的?好!好!既然我这哥哥在你眼里还不如个外人,那我走就是!」愤然抛下纸剑,旋身就走。
「哥哥!」苏幕遮急忙追了上去。
苏未名气愤难言,充耳不闻苏幕遮的呼唤,展开轻功走得飞快,一下就转过了中庭。
苏幕遮堪堪追到小筑的马厩边,就见兄长骑了马连连扬鞭,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门。他无奈地摇头,又急于赶去搭救被掳的门人,便对掠到身边的申无梦道:「救人要紧,我去拦截师祭神,就劳烦申教主替我把家兄找回来。」也不待申无梦答话,一拱手,匆匆出了小筑。
「……」申无梦怔立无语。到此地步他当然已经明白过来,自己那晚强抱的,竟不是他心心念念的苏幕遮。
这个弥天大错,却该如何弥补……他苦笑。
苏未名满腔郁愤无处发泄,便将坐骑当成了出气筒往死里鞭打。骏马吃痛嘶鸣,撒开了四蹄没命飞奔。幸亏断剑小筑地处城外,周围多是田舍,骏马并未冲撞到路人。
驰出数十里后,稀稀落落的田野村舍已不复得见,官道也到了尽头,地势渐转崎岖进入丘陵山区。天边色彩浓重的火烧云罩在山头上,红得令人心悸,更让苏未名心烦意乱,力抽马臀。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里,只想远离人寰。
一路风驰电掣又行了多时,暗红的日头慢慢坠入山坳。暮色蔼蔼,将四下连绵起伏的小山丘逐渐收进了黑暗中。
马匹狂奔许久疲态毕露,鼻孔里直喷粗气,步子也放缓了。苏未名却不给它休息,又狠狠抽了几鞭子上去。那骏马终被激怒,发疯似地一个猛跳,苏未名猝不及防,竟被抛下了马背。
他爬起身,马儿已经独自沿山路奔远,听到他召唤也不返回,很快就跑得没了踪影。
这畜生,也舍他而去。苏未名颓然往旁边一方岩石上一坐,环顾四周空山寂寂,唯有夜风和几声鸮啼伴随着他。头顶一钩残月清清冷冷地拂照上来,在他身前拖出个孤单的影子。
「呵……」沉默良久后,苏未名扶着额头,笑得苦涩。
连自家亲弟弟都袒护外人不肯信任他,他这个兄长当的可真是失败。不过气归气,现在头脑被冷风一吹冷静下来,他不禁有些懊悔。无论如何,幕遮都是他至亲之人,又向来待他至诚,他怎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任申无梦对毫无戒备的幕遮下手?
他长舒一口闷气,起身往回走。转过个小山坡,前方一抹紫影宛如电光飞快掠近,落在苏未名身前。
是申无梦,他已卸去了伪装,在迷离月色下表情复杂地看着苏未名。
这无耻淫魔还追来干什么!苏未名怒不可遏,扬起手中的马鞭就朝申无梦抽去。
申无梦居然没还手,只微一扭头又缓慢转回,左颊已被鞭梢扫过裂了道细细的伤口。一线殷红血丝淌过他莹白如玉的肌肤,竟透出几分苏未名也不愿承认的凄厉妖异之美。
「我从来没让任何人伤到我。」申无梦抹去脸上血迹,轻叹道:「不过你是例外。不管怎么说,是我认错了人,受你一鞭也应该。」
苏未名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轻描淡写的认错了人,就可以将强加给他的耻辱一笔勾销了?他愤而再度挥鞭,这次却被申无梦伸出两指,轻巧地夹住了鞭子。
男人轻轻一抖,皮鞭顷刻寸断。苏未名亦被鞭子上传来的大力震得手臂连同半身都发了麻,后退半步才站稳。
「你不是我的对手,别逼我动手伤了你。」光看苏未名气恨交加恨不得将他啖肉寝皮的样子,申无梦也明白苏未名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颇为头疼地蹙起双眉。
他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类,更非正人君子。如果对方换成另外一个人,要他将之立毙掌下也不会有太多迟疑,但面对和苏幕遮酷似无二又与他春风一度的苏未名,申无梦是真的犯了难。他略一沈吟,才目注苏未名道:「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事已至此,我说什么也是多余。苏未名,今后我可以帮你做三桩事情,就当是我欠你的。不过你也得答应我别把那晚的事告诉幕遮,我不想他恨我。」
苏未名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怒极反笑:「你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真响,三件事就想收买我?呵,那好,我要你从此都滚得远远的,不再纠缠我弟弟,你做得到么?」
申无梦淡然摇头,廿载情丝,怎么可能凭苏未名一言轻易斩断。
他不想再在此事上与苏未名争执,见夜色已深,道:「慕遮让我来找你回去的,走罢。」转身走在了前面。
望着前方男人高挑的背影,苏未名眸中倏地划过一丝决然,猛振袖,挟金青黑三道剑芒凌空飞扑而起。这三剑,他几乎倾尽全力,劲风撕裂了空气,发出刺耳的尖锐啸声,直袭申无梦后脑与背心。
拼着一死,他也要除掉这淫魔,不让申无梦再去祸害弟弟慕遮。
杀气骤然袭来,申无梦无暇细想,已本能地旋身,还击──
「!!」的一声闷响,如击败革。剑光顿敛,一幅紫色衣袖被剑气搅成无数细小碎片胡乱飞散。苏未名三剑齐折,胸口亦被申无梦雄浑掌力扫中,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
申无梦一掌拍出,就意识到自己出手太重,急忙跃起想去接被他震飞的苏未名。不料苏未名坠落处竟是山壁边缘,人直直地往下掉落。
「噗通」,落水声在夜间空山里十分清晰。
申无梦落在峭壁边,低头一望,谷底河面不宽,水流却极为湍急。苏未名的衣裳头发只在水中冒了一下,便被急流卷着冲向下游,转眼已在十余丈外。
他长叹,纵身跃落,蜻蜓点水般在河面踏波而行,几下腾跃已掠至苏未名身旁,将人提出了水面,跃回河岸边。
月华里,苏未名已然晕死,双目紧闭,面如白纸,鲜血兀自从口鼻中缓慢渗出。
申无梦的心跳陡地因恐惧停顿了一拍,按上苏未名左侧胸口,觉察到心脏还在微弱跳动,他紧绷的神情终于有所松懈。
苏未名若真的死在他手里,他这辈子也不可能被苏幕遮原谅接纳。不过要是就这样抱着奄奄一息的苏未名回小筑,肯定也逃不掉苏幕遮的埋怨。还是设法先把苏未名的伤治好了,再带人回去罢。
申无梦瞬间主意已定,抱起苏未名,轻点了他胸口几处要穴护住心脉,略一观望,沿河岸顺流而行。
走了顿饭工夫,河谷崎岖的地势变得平坦起来,河滩边青草丰盛,还有片桃林。
就是这里了。申无梦将人放落草地,随手几劈,斫了株桃树生起个大火堆,替苏未名抹净口鼻血迹,又将苏未名身上湿透的衣物鞋袜全都脱了下来,架上火堆烤着。
苏未名胸口清清楚楚现出个掌印,已呈接近黑色的暗紫。寒凉夜风吹上他赤裸的身躯,顿时激起一层寒粒。虽在晕厥之中,苏未名也无意识地微微战抖起来。
申无梦犹豫了一下,明知不该再与苏未名亲近,终究敌不过心中隐约腾起的那丝怜意,将苏未名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坐到火堆边烤火取暖。
枝条不时劈啪轻响,爆出几点火星子。苏未名的脸庞在火光里依旧惨白得骇人,嘴角慢慢地又开始溢血。
申无梦暗叹一声,更自责自己出手太没轻重,见苏未名仍冷得簌簌发抖,他也就撇开了顾忌,解开衣襟把那个冷冰冰的身体裹进衣服里,贴紧了自己的胸膛。双掌亦抵住苏未名背后大穴,闭目,断续送入些真气,也不敢输入太多,以免苏未名重伤之下经不住他的浑厚内息。
紫雾淡淡,逐渐飘起,笼罩住两人,又随风渐散。苏未名胸前的紫色掌印亦在变淡。
发现苏未名不再气若游丝,心跳也不似最初那样虚弱紊乱,当无性命之忧,申无梦撤回手,缓慢睁开双眼。
怀里的人面唇苍白,衬着嘴边暗红半干的血丝,湿漉漉的漆黑长发,完全没了清醒时的骄傲神气,显得分外脆弱。脖子和锁骨上,还残留着申无梦那晚留下的吻痕牙印……
申无梦霎时竟怔住。风过,头顶落花缤纷,轻旋着飞过他眼前。
恍惚之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默林中欢爱过后昏厥的少年,情不自禁地撩开苏未名额角沾着的几缕发丝,在额头落下个轻吻。
苏未名身上阵冷阵热,额头却因受凉发烧异常地烫。申无梦一惊,顿时从昔日追忆里清醒过来,暗骂自己怎么又把苏未名当成了幕遮看待。
他转头,审视起自己的右臂──数十道细小的伤口犹在渗血。适才苏未名的全力一击虽被他化解,手臂仍是负了伤。他也不理会这些轻伤,望着眼前跳跃的火焰怔忡出神。可没多久,目光如被股无形而又强大的力量蛊惑牵引着,不由自主又落到了苏未名的脸上。
这也实在怪不了他,这苏家兄弟两人音容笑貌完全不分彼此,他即便想装作无动于衷也难。他在心底为自己的迷惘失措找着借口,手指却已抚上苏未名唇边,抹去那些刺目血迹,又用手指将苏未名的湿发一缕缕梳开,好快些烘干。
苏未名悠悠醒来的第一感觉便是四肢百骸都如散架般剧痛,他挣扎着抬起眼皮,正对上申无梦垂注的目光。
男人的眼神和表情出奇地温柔,令苏未名刹那失神,但很快他就想起了晕迷前的情形,更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申无梦怀里,与对方赤裸的上身贴得紧紧的,他急怒之下,险些又气昏过去。
他已经身受重伤,这淫魔居然还趁机来轻薄他!
「滚……咳咳……」怒吼的结果便是喷出一大口血。他喘息着想起身,却被男人双臂紧锁动弹不得,只能向对方怒目而视。
申无梦侧首避过,无奈地叹气,反而把苏未名微颤的身躯搂得更紧了些,道:「我只是帮你取暖而已,你用不着担心。我喜欢的人是慕遮,不会再来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