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问青山
“听风来自云隐山,我不过是好奇为何师姐的佩剑会在这里。”
白秋令见唐昀没反应,又轻叹一声道:“方才让阁主担心,真是万分抱歉,我若是不将清羽剑制服,恐怕今日它就要毁了这阁楼。”
唐昀的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了白秋令前半句话上——白秋令师姐的剑,为什么是唐婉的佩剑——又或者,为何唐婉成了白秋令的师姐?
他屏气凝神,一句“你师姐是谁”迟迟问不出口,生怕错过这次便要彻底与当年的真相擦肩而过,又怕问出些自己不想听的答案,到时出口的话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白秋令见他神色异常,上前一步微微倾身过来,“阁主可是哪里不舒服?”
唐昀眼下真是浑身不舒服,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这件事上万分犹疑。八年前这白秋令不过十一二岁,难不成还能提着清羽剑闯进他凭楼阁禁地将唐婉杀了?就算他有这个本事,可唐婉当年也是剑术非凡,怎么可能命丧一个孩童之手。
他不知内心因何烦躁,垂下去的手握成拳头,余光又见几滴血从白秋令指尖落到地上去,终于不悦反问道:“你师姐是谁?”
白秋令先是一愣,后又为他此时浑身上下四散的戾气所震撼,不由得眉心紧锁,抿唇沉默片刻才道:“我不知师姐是谁。”
“你不知道你师姐是谁?!”唐昀突然高声又问,声音在这一方空间里回荡,再撞回他耳膜的时候震得他自己都心头一跳。
他见白秋令抿唇不说话,小拇指无意识地抽 | 动着,顿时又后悔起来,语气缓和了许多,补充问道:“你怎会不知道师姐是谁,师出同门,难道司言——司言前辈还会刻意瞒着你不成?”
“我确实不知道师姐是谁,她的身世她的去向我统统不知,我只知那时师父将我养在云隐东面,而师姐遥居西面,我甚至不曾与她见过一面。”白秋令如实说着,抬头对上唐昀的目光,也忽而看到他眼底流转的哀恸,一时间竟然觉得自己对这位师姐的一无所知是一种罪过。
如果他能知道一点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姐的身世,唐昀面上还会否出现这样迷茫和哀伤的表情?
“听风是姐姐的佩剑,姐姐也确实去过云隐山。”唐昀内心的汹涌渐渐沉静下来,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清羽上,慢慢移至握着剑身的那只手。
那手曾经为了“救”一把失控的青冥剑而被锋利的剑刃所伤,在掌心留下一道伤口,方才又去握那发了疯的清羽,伤口开裂流了血,眼下怕是万分疼痛,可恨的是他却全然不把自己当回事,受了伤那样疼也只字未言。
“你不疼吗?”唐昀忍不住又问。
白秋令诚实点头,咬着薄唇皱了眉,自己抬起手来看,那掌心血肉模糊,他轻轻抽着气,从袖中又撕了块白绸布来。
下山以前他没怎么受过伤,医读了许多,会制药也会解毒,偏偏不会包扎伤口。上回唐昀想骗他照顾自己,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却也是自己包的,他顶多算搭了把手。
后来唐昀又骗他英雄救美,他把人拖回云隐山,一路上勉强算是学会了怎么包扎,可总归还是不熟练。
他不常常受伤,一旦伤了却是很痛的,然而他擅忍耐,再痛不过是咬咬牙,实在痛得厉害,那就点了自己的穴,便不痛了。
他抬手又想点穴,被唐昀一把抓了手腕。唐昀抓着他不放,盯着他又不说话,他觉得唐昀定是心情极差,差到顶点,甚至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的手被唐昀抓着,听他像是低声嘟囔两句指责自己不会照看好自己,反复地受伤,竟然两次为了一把剑而流血,是他见过这世间最蠢的剑客。
“阁主,又给你添麻烦了,真是抱歉——啊!”
白秋令实在不是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他想着感谢的话多说几句许就不是麻烦了,待唐昀缠好他的掌心打结的时候,“适时”又道了谢,也不知是哪里惹得唐昀又不爽了,那人两手一用劲勒得他掌心钝痛。
“......痛了?”唐昀听他一声闷哼,赶紧又松了手,暗骂自己一声又问他:“还痛吗?”
白秋令摇头。他所有的反应都是那样诚实,除了现下指尖触到唐昀手心一阵酥麻,他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唐昀怎么问他便怎么答了。
第二十八章 云隐佩
矛盾来得莫名其妙,消失得也算利落。唐昀给白秋令重新包好手,将人带到了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算是“和解”。
烛火摇曳,这屋里光线实在是不好,唐昀看不清白秋令,干脆抬手摘了他面上的轻纱,柔声道:“脏了。”
轻纱摊在唐昀手里,白秋令垂眸看到几滴血已晕开在上面,将那质地轻薄的纱布染得厚重不少。自从受了唐昀的“暗示”,他像是习惯了这样的亲昵举动,权当这是朋友之间的相互照拂,躲都不曾躲了。
“方才清羽为何会那样?”唐昀站起身顺着跳动的火焰走,铁针挑了挑那些灯芯,原本明明灭灭的火焰立刻将整个房间照得更亮了。
白秋令看他一个接着一个挑了灯芯,重新回到自己身旁坐下,才思索着开口回应他的问话,“听风清羽自是一对,许是两把剑有联系,才会这样大的反应。”
“像是老友久别重逢?”
“或许是,若是有一天我与阁主分别甚久,再相见时也会如此激动罢。”白秋令说着便颔首笑了笑。
唐昀一愣,原本绕到他后背想要为他整理乱发的手停在半空中,上下嘴唇一张一合后才又笑说:“我肯定不会与秋秋分别这么长时间。”
白秋令继续微笑着,不置可否,抬手轻抚听风剑,又道:“清羽跟了我这么久,我都未能发现属于它的特别之处是什么,想找到听风解开它身上的秘密,如今到了听风面前,我又怕了。”
“怕?”
“......阁主,有个问题请教,还请解答一二。”白秋令并未直接回答唐昀,看着听风那漂亮的剑鞘,思绪像是被拉扯回了云隐山,回了小时候在云隐山东面的日子。
彼时他还小,却被司言教导得沉着稳重,每天自觉看书习剑,就算司言不在也将自己照顾得十分妥帖。
司言不收女徒弟,西面那位师姐便不是师姐,他常与自己这样说,久而久之,也就不太记得清关于那位师姐的一切了。
唐昀在等他“请教”一二,等了许久。
他的视线落在对面墙两人跳动的火焰上,终于回过神来,问话的时候目光一直锁定在听风剑上。他问唐昀:“阁主,听风剑主——我是说师姐,是一位怎样的女子?”
唐昀实属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么一个问题,来不及准备回答,脑海中关于唐婉的所有回忆便先涌了上来占据了他所有的意志。
记忆里,自己是跟在唐婉身边长大的,很小的时候爹娘便双双离世,唐婉将他托付给爹娘生前的友人后,一意孤行上了云隐山。
那时唐昀已经显露出极高的武学天赋,爹娘的友人倾囊相授,悉心教导他三年,最后却重病离世,唐婉及时出现将他带回去,才避免他从此流落江湖。
此后四年里他见证唐婉一手建立了凭楼阁,听风剑在手竟无人敢欺,姐弟俩在风雨飘摇的武林中慢慢站稳脚跟,唐婉将他纵容得几乎要无法无天,十五岁闯凤台山,十七岁在武林大会上大闹一场声名远播。
然而唐婉却在这时候突然走火入魔,死在了听风剑下。
唐昀对这把剑的感情可谓是复杂至极。
他至亲至爱的姐姐就这样被自己一直珍视的宝剑刺穿心口,他恨不得将这剑剁碎了一口一口吃下去,程青怀却提醒他,若听风剑真的是“罪魁祸首”,那也必然是唐婉自己动了手,而唐婉又怎么会丢下自己自行了断?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唐婉即便是走火入魔,也定然理智残存,用千万种手段也要活下来,怎么会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就死在自己手里——她是被人害的。
唐昀得了结论,立刻风风火火查了月余,却始终一无所获,线索彻底的断了。直到后来程青怀和他说起与听风相配的清羽,他这才有了新的想法,关于唐婉的死,关于这把听风剑。
“寻常人家的姐姐一般,疼爱幼弟,常亏待自己,什么好的都留给我,可就是我最想要的她一直陪着我,她不肯给我。”唐昀心头那千丝万缕的悲伤涌上来,被他拦在舌尖又都抿了下去,苦笑道:“秋秋想说什么?”
“阁主,斯人已逝,万望保重。”白秋令用另一只手在唐昀手背上拍了拍,摇头叹息之时借着那跳动的火光瞥见了角落里一个翠绿的物件。
在唐昀这个存放他各处搜集来的有趣小玩意儿的地方,出现那样一个小物件确实不是什么奇事,然而当白秋令将那翠绿的东西从角落拾起来拇指揩掉上面的泥土,重新见了那翠绿透亮的光泽,心中疑惑,便问道:“阁主,这也是你的收藏之一?”
唐昀走到他身边,随手取了墙上一盏灯到面前,照得那只剩半边的玉佩晶莹剔透,应道:“这里只放听风,没别的东西,这个我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玉佩师姐应当有一个,它是云隐佩,师父那时给了我一个,应该也给了师姐一个。”白秋令说话间将随身携带的云隐佩拿了出来摊在手心,“我们师门人不多,其实我尚未见过师父其他的徒弟,只听过有师姐这一人。”
唐昀见了白秋令手中那完好云隐佩,隐隐觉得有个极重要的细节被自己忽略了。
他抬头看一眼听风,终于想起此前在何处见过这玉佩,“这不是我姐的玉佩。”
他从白秋令手中将半边玉佩取过来,对着跳动的火焰仔细辨认了片刻,又道:“那玉佩我存放完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是这云隐佩,是云隐山弟子的信物——令姐的玉佩上是否刻了‘婉’字?”白秋令指着自己玉佩上的一个白字,对唐昀道:“云隐佩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当年师父给我的时候这玉佩上便有个‘白’。”
唐昀手里捏着那半边玉佩,白秋令接过他手里的灯,他将玉佩翻了个面,遗憾的是半块玉佩毫无瑕疵光洁翠绿,断裂的地方只能大概看出是个“元”字,白秋令也只通过那纹路还能辨认出是一枚云隐佩,别的再看不出什么。
“秋秋能断定这确实是云隐佩?”唐昀问。
白秋令将灯重新挂在墙上,点头道:“确实是,这云隐佩我随身带了十几年,它是什么样我自然是最清楚不过。”
“元...这世上名字中带有‘元’字的人不胜数,况且还无法确认这便是元字,或许那边还有个什么偏旁......”唐昀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玉佩,再和白秋令手中的做了比较,一时间思绪万千却找不到个出口,“它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只是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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