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权相想从良[重生]
疏长喻从前世起便极讨厌这种你来我往的应酬,直到他当了丞相之后,才得以免除这煎熬。如今重新来过,便难免又要受此折磨。
待晚上宴席散去,疏长喻已喝得半醉。等出了尚书府大门,便被夜风冻得头晕。一直候在门口的空青连忙给他披上大氅,扶他上车。
车上晃晃悠悠,便将疏长喻的酒劲全都颠了上来。醉眼朦胧之间,前世今生的事情都往眼前窜。
他今日刻意忽略鹿鸣宫内的模样,却又没法将它从脑海中赶出去。前世也是今日这般,鹿鸣宫内茶壶里蓄的茶水都发凉,桌上的点心,不知在那儿搁了几天,冰凉坚硬,让人根本无法下口。
他虽然告诫自己,这是景牧自己人傻嘴笨,才被人欺负成这样的,是他咎由自取。可如今酒醉,他又替景牧抱不平起来——就算景牧是个傻子,可这世间有那么多傻子,为什么唯独景牧被这般欺负?
这么想着,他心中暗自委屈了起来。
前世疏长喻便每日偷偷在书箱中装些点心,今日海棠酥、明日云片糕的,带给那个孩子吃着玩。寻常官家孩子见多了、吃腻了的玩意,那少年却每次见着,都两眼发光。这小子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看着老成又木讷。唯独到了那个时候,才显出些少年该有的模样来。
这么想着他当时的样子,疏长喻之前的委屈都变成了愉悦,嘴角带着笑,脑袋靠在马车车厢上,一晃一晃地便睡着了。
他是被空青叫醒,下了马车,脚步虚浮地走回院子的。
他一坐下,便歪着脑袋又要睡。空青连忙扶住他,叫丫鬟们去端醒酒汤来。
疏长喻半梦半醒间,循着上辈子的习惯,纵是醉得要睡,也端坐着身子。故而空青一扶,他便触电一般端坐起来,甚至清了清嗓子,摆正了神色。
也就在这时,桌上搁着的那盘翠玉豆糕落进了他眼中。
景牧前世最喜欢吃的便是这样点心。疏长喻一看见他,便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神色不由得显得几分呆愣。
空青接过丫鬟递来的醒酒汤,便见自家少爷饿狼一般盯着那盘翠玉豆糕猛瞧。
“少爷饿了罢?”空青连忙上前,要拿一块给他吃。
“别动。”
接着,他便听见少爷冷冷地开口。那声音低沉又带点哑,沉稳中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空青吓得手一颤,连忙转过身来看他。
接着,他便见脸和脖梗皆一片酡红的少爷裹着大氅,坐得端正庄重,面色严肃地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包起来,装进我书箱里去。”
“……啊?”
“还不快去?”少爷冷哼一声,神情如刀。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喝酒前:竖子不足与谋!
疏长喻喝酒后: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家景牧喜欢,都给我装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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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二日清晨,空青送疏长喻上马车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疏长喻只顾着醉得头痛,并未察觉到空青的异常。唯有在提起书箱时,觉得这箱子跟往日比起来,有些沉。
疏长喻心想,恐怕是昨日喝得有些多,故而手脚酸软,连箱子都觉得沉了。
他原本对自己的酒量是心中有数的。但是前世毕竟早就练出来了,寻常应酬自是不被他放在眼里。可他这一世的身体尚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少爷,故而不太受得住他这官场老油条的喝法。
这日早朝过后,他又去到景牧处授课。
“臣昨日带来的千字文和三字经对于二殿下来说,有些过于简单。”疏长喻这么说着,把书箱放在桌上,打开来道。“臣今日给殿下带来了一本《论语》,以后臣便从四书开始为殿下……”
他说着话,便看向书箱,接着便顿住,连嘴边的话都戛然而止。
景牧看过来,便见到疏长喻黑着脸,不情不愿地从书箱里拿出了一盘色泽翠绿、细腻精致的翠玉豆糕。
景牧一看见这盘豆糕,怔愣一瞬间,泪水便涌上了眼眶。他前世从疏长喻去世,再到自己孤身一人荡平四海、扭转时空,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可如今看到疏长喻手中的豆糕……却如何都忍不住了。
前世疏长喻向他授课时,每日都会给他带些糕点来。许是疏长喻自己最喜欢翠玉豆糕,故而大半时间带来的都是它。景牧爱屋及乌,时日久了,也开始喜欢它。
景牧忌甜,每每吃到甜食都觉得胃内翻涌,几欲作呕。可每当他看到疏长喻递给他糕点时的温柔神情,便觉得只要他在面前,万般难以接受的食物都可以入喉。
可待那人遭受迫害,家破人亡,便再没有人像只脸颊内藏满吃食的小耗子一般,将吃食放在书箱里,偷偷带进宫来给他解馋了。
如今,这人不仅回来了,而且尚未遭受血海深仇的磋磨,恍惚之间,仍是从前的那个恣睢少年……真好。
疏长喻却皱紧了眉头。这盘不知道什么时候装进来的糕点霸道地横亘在他箱中的书本上,若要拿书,便只能先拿出它来。疏长喻清咳了两声,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那盘豆糕随手放在景牧面前。
他没看景牧,一边拿出底下压着的书本,拍去上面的糕点屑,一边冷着声音道:“昨日看殿下宫中糕点已不能入口了,正好微臣府中做了些豆糕,便拿来给殿下尝尝。”
说着,他把书递给景牧。
他一抬头,便见景牧正抿着嘴,一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眼眶通红,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那眼睛里的情绪太过复杂,隐约可见一些隐忍的激动和失而复得。
疏长喻吓了一跳。
前世的景牧都还没如此反应,怎么到了这一世……这么馋这糕点了?
疏长喻前世就对他这模样最难抵挡,今生也未能幸免。他自认心硬得像石头,可一见到景牧可怜兮兮的模样,就土崩瓦解。
他心想,这世间固然污浊可恨,可这跟景牧有什么关系呢?
从前世到今生,他都承受了太多他不该承受的磋磨和痛苦。自己与世间众人同样的肮脏可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唯独这景牧不同,却最受那万般折磨。
错的是世人,景牧何辜呢?
越是这么想,疏长喻的心头便越是软下来,甚至连冷脸都维持不住。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低声道:“二殿下不可耽于口腹之欲。且待今日课程完毕再用这糕点吧。”
景牧抿着嘴,没出声,只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疏长喻便重新打开书,给景牧授起课来。
同样的内容,景牧前世已是听过一遍。更何况他前世之后的二十多年,人世百态和群书典籍早已遍阅。
他如今便是摆出一副专心听讲的模样,寻着机会去看疏长喻。前世朝堂上的龙椅太高了,疏长喻总是低着头,他便看不清对方的脸。到疏长喻被害死之后的那十来年,他孤身一人,靠着回忆之中的疏长喻过活。而他当时最常回忆起的,便是前世疏长喻为自己上课的模样。
当时他仍是少年,疏长喻也并没多大,同样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他当时怀着一颗济世之心,对世间万物、包括自己,都心怀温柔。故而眼神清明,谆谆教诲,每每目光交汇,都让景牧感觉如沐春风,心中悸动。
如今的疏长喻,是千帆历尽后重新回来的疏长喻。虽与前世此时的他早已不同,但在景牧眼中,却又多出了许多非同寻常的可爱。
他做惯了权臣,指点江山了那么些年,自然早就不习惯囿于这一方小书桌。故而那灵魂待在这少年的身躯里,便别有一番缩手缩脚的别扭。他没太多耐心,却不是和景牧较劲,而是和书本上那浅显易懂得叫他不知如何开口的知识教条较劲。
景牧亦能看出,疏长喻虽说心被磨成了块石头,但唯独对自己心软。
但这心软,却不过是由于师生之情罢了。疏长喻见自己单纯可怜,还将他当成上辈子的景牧,所以才像是可怜个小动物一般地可怜他。
景牧清楚这一点,所以步步小心,不让疏长喻看出自己也来自以后。他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是那个对他有非分之想,故而心甘情愿被他架空了十多年的废物皇帝,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屠尽数千无辜之人,换取时光回溯的暴君。
就像现在这样,刚刚好。疏长喻不喜欢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他喜欢疏长喻,那便足够了。
疏长喻只顾着絮絮地讲这十多年没碰过的儒家经典,自然没注意到景牧温柔如水又欲念丛生的眼神。
这一日他上完课时,已经过了正午了。
他辞别了景牧出去,刚走到宫门口,便见一个提着食盒的宫女向他屈膝行礼。他瞥了这宫女一眼,隐隐认出他是景牧宫里的人,是皇后安插过来的。
疏长喻自然知道这食盒里搁着的是怎样简陋的饭菜。他瞥了这宫女一眼,问道:“鹿鸣宫中的?”
宫女连忙屈膝应是。
“平日里见不到一个人,如今午膳的点儿都过去了,来这里是做什么呢?”疏长喻闻言,笑眯眯地问道。
那声音如沐春风,宫女却只觉得脊背发凉。
疏长喻无意同她多纠缠,也没等她回话,便自行拿着书箱出去了。
那宫女回过身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才拎着食盒进去。
刚进屋子,她便看到用膳的圆桌上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盘通透的翠玉豆糕。景牧正坐在书桌前,低头做着功课。
“二殿下,这是……?”宫女心中早就有了合计,问道。
景牧看到她指的是那盘糕点,答非所问地道:“你别动它。”
宫女看他这紧张的模样,便自顾自地答道:“是疏大人带来的吧?”说着,便乜着眼去打量景牧的反应。
之间景牧抿嘴不答,半晌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低头接着去做他的功课。
宫女心中有了主意,一边心不在焉地布着菜,一边想着一会便去同皇后娘娘汇报。
尚未注意到低着头看书的景牧眼中闪过的算计。
——
“疏大人,请留步。”
疏长喻刚走到皇子所附近,便听到有人在喊他。他转过头去,便见大皇子景焱从斜后方走出来。
这条路僻静清净,除了鹿鸣宫来往的人以外,鲜少有人踏足,故而景焱这模样,一看便是在这里等候了多时的。
疏长喻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对景焱行礼道:“见过大皇子殿下。”
“本皇子今日读书时,有一句话百思不得其解。”大皇子虚扶了他一把,面上带着朗若清风的微笑,说道。“今日既然见到才名远播的疏大人,便冒昧请教一番。”
“殿下请说。”
“良禽择木而栖。”大皇子慢慢出口道,接着便打量着疏长喻的神色,意味深长地问道。“下一句话是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