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骨
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全部的真相!不加丝毫掩饰,就这样在相钰面前鲜血淋漓的扒开。
相钰感觉像是被什么死死勒着脖子,他喘不过气来,怎么样也喘不过气。
整整一百三十四人,宁族人由相容亲手屠杀。
由相容,亲手……
背后的脊梁骨被硬生生挫断,连着血络血淋淋从他身体里拔出来。
相钰颤抖伸出自己的手,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心里,他的手里横着一道狰狞凸起的疤痕。
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愈合的割伤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就像尖锐的刀锋刚刚才割开他的皮肉,红肉敞开,被烈火灼烧。
撕心裂肺汹涌袭来,剑刺刀剐,一下下重击他的心脏。
“陛下。”
“陛下。”耳边很多道声音忧心忡忡叫着他,可是相钰充耳不闻。
“朕要去找他……”
“朕应该去找他。”一开始兀自喃喃的声音,邃抬头,他崩溃的一把推开旁边阮安,“朕亲口向他问明白!”
第九十章
长陵城最后一场雪,下过后便是春天,外头厉风卷天,大雪铺天盖地,满天白雪飞旋狂舞,这样酷寒的冬夜,让人感觉好像望不到春日的来临。
驭车的影卫咬牙,手里的马鞭抽得极快,马在大雪大风中嘶鸣奔跑,带着车轮飞快碾过深雪,马车颠簸不止,擦过车檐的疾风凄厉得像夜鬼在哭诉。
坐在马车里,相钰焦急心慌,影卫手里抽打催促快马行进的鞭像是抽打在他的身上。
从来没有这么焦急过,与乌奴边境最后决定生死存败的一战都没令他如此惊惶失色,相钰急迫要见到相容。
白清瑾的话反复在他耳边回响,让他和影卫在御书房冷静分析出来的一切变成恶鬼锥心的诅咒。
宁族四十二梁木,血高两寸,入木八分,当时的相容握着剑,站在一片由他至亲鲜血汇聚而成的汪洋血海。
那是宁族,他们都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当年,在相容亲手将自己亲人屠尽时,他又在想什么?他在想宁族已经死了,大火既然无踪迹,只要也达到了他的目的,那么无论是谁做的都无所谓。
他如鹬蚌前的渔翁,自视为人高高在上,抛出一尾鱼便引鹬蚌豁命相争,他从容鄙夷地笑看它们愚蠢而不自量力的争夺,只待两败俱伤,他这才拂一拂衣袖慢条斯理起身,抬脚碾过它们的头颅。
直至走前他还嗤笑一声,嘲笑它们的卑微弱小。他自认高明,却从来没想过那天被他亲手抛出去,还挣扎在鹬蚌口中弹动的那条小鱼。
它是最无辜的,搁置浅滩,活生生当做利饵被两张利齿剐着皮肉,生生撕咬。相钰当时抛的多轻易,现在便有多痛悔,他不知道相容何时成了鱼饵,五年前,他被鹬和蚌撕咬的鲜血淋漓……
世间万物,皆有规律,环环相扣所以才有始与终、因与果,所以开始的最开始的一处错了,后来的所有、满盘皆错。
相钰不由开始迷茫起来,彻头彻底开始怀疑自己一句走来的路:是不是错了?
他当初的选择真的对了吗?当初他不惜一切沾的满手鲜血,踩着无数尸骸一步步坐上皇位是为的什么?
他还记得年少初见,少年越过宫门坐在冷宫宫墙上,他站在宫墙下,看见了他的月亮。
相容是他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望见的一轮皎月。**的梨花树枝越过宫墙,枝头花蕊上载着月儿,无暇皎白的光芒自天边泻下照亮了枝头,他让他看见了春。
抛却种种,其实最初坐上皇位无关其他,最开始他想的很简单——摘下他的月亮,然后,在这刀锋漩涡里好好保护他。
保护好相容,他的这个想法在当年宁族叛国冤案发生,相容失去一切后强烈到顶峰。他开始不择手段地追逐巅峰的权力,他要掌控整个天下,要朝堂的人心算计算不到他脚下,人世间一切脏污露不到他面前,他要把相容护的严严实实,把他眼前清扫的干干净净。
可是到头来,他一直以为的都被颠覆,而他想保护,受了最重的伤。
天底下没有比这个还残忍的酷刑!
他想质问相容,大声诘责他,他要问清楚他为什么他的心能这么狠!
满城风雪,狂风催倒大树,淮王府大门紧闭,门口悬的几盏门灯被风绞断挂弦,接连重重砸下来。
大马在勒起的缰绳下仰头嘶鸣,前蹄未定,来回踩踏,马车还没停稳阮安掌灯都来不及,相钰已经跃下马车直直朝着淮王府大门走去。
门檐上积雪刚落下就被相钰的脚步踩碎,御前侍卫跪膝门前,嘴边万岁还没出声,陛下顿也不顿,寒风下烈烈衣角直接从他们面前擦过。
一进淮王府相钰直奔相容的院子,长廊弯弯绕绕,
相钰脚下一刻不停,夜风吹进来雪被他踩碎。阮安跟在他后面,手上一把单薄的宫灯摇晃不至,星点烛光被冬风掐的明灭又扑朔。
离他越近,近在咫尺相钰心情越焦急跌宕,长廊走到头后,拐个弯就能敲开相容的院门。
“吱呀——”
刚遇拐角,前方忽然响起一道推门声。
相钰脚步忽然顿住,只听他低声吩咐阮安:“把灯灭了。”
宫灯里燃烧的火苗被掐断,余下一缕长烟升起,雪夜将相钰和阮安藏于黑暗中。
风雪作祟,院门下铺满了厚雪,推门后,有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吱呀吱呀”的踩上积雪,相钰听出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从院门迈出数米,分左右两条岔口,相钰从前门来,刚从院门左边的长廊上走下来,现在就隐在拐角处,而随着越来越近的踩雪声,前方两道人影映进相钰眼帘。
寒风忽起,穿堂而过,阮安手里已经熄灭的宫灯被吹得往前迎,大风卷过相钰后背后,直直袭向往前的人。
“咳……咳咳”
咳声逆着风,清晰的传入相钰耳边,然后相钰看到了他。一顶风帽遮住他的面容,雪白团厚的披风把单薄的身骨裹的严严实实,可肆虐的风雪几乎能把他绞碎。
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咫尺外的相钰,佟管家小心翼翼扶着相容从相钰眼前经过,走向另外一边。
从皇宫到这里一路焦急,衣角被风雪浸湿,可是现在人就在眼前,咫尺之远,相钰却突然不敢上前。
淮王府重重把守,相钰无暇追究相容为什么能走出院门,一路上满腹的哆哆质问湮灭口中,他望着相容前行不止的背影,他想知道他要去哪里,做什么?
风雪中,相容身影渐行渐远,而相钰在他身后迈开了脚步。
相钰不敢跟太紧,他怕他发现,始终保持着三丈的距离。风雪乱耳,相钰听不到相容沉重气喘的呼吸,但是却能从他虚浮的步伐看出他的身体状态已经差到了什么地步。
佟管家扶着相容,走十几步就要停下来,缓上一缓,每每缓时,撕心裂肺咳嗽夹杂着风雪清晰的传到后面不远处的相钰耳朵边,而他垂在身侧的手,颤的越发厉害。
相钰一路跟着他,看见佟管家扶着相容走上长长窄窄的长廊,长廊上的悬灯亮着,到这里相钰不敢跟了,他怕相容一回头看见他。
相容走在前方的廊上,而相钰便行在他身后的廊下,廊外没有遮挡,雪风不止,积雪深厚一脚没到双足,冰冷刺骨,艰难前行,风吹雪阻,阮安不得不眯起眼睛,但是看见相钰他实在担忧龙体,便向前道:“陛下……”
相钰枉顾阮安的劝阻,而这时候廊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见前头的佟管家扶着相容坐下来。
相容佝偻着腰,一只手紧紧摁在密密泛疼胸前,气喘不已。
佟管家连忙放下手里头的灯,连忙给相容顺背,等相容缓过来后他蹲到相容面前,苦苦劝阻:“王爷,别去了,您走不动了。”
相容没有吭声,看着被放置在地上那盏兔儿灯。上次小亭里相容不小心把它弄坏了,重重砸到地上,灯骨折了好几根,里面蜡烛的烛火把灯纸烧着,整盏灯烧了大半。
那天夜里相钰离开后,他把它从地上捡起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修,但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还原成相钰当初做好给他时的那个样子。
看见相容这个样子,佟管家忧心忡忡。
他看着相容一路走来。他何尝不想相容好,当知道相容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夜里那么折腾自己时候,他第一反应也是和相钰一样的恼怒,但是不一样的是他知道当年的实情,有多怒相容不自惜,就有多心疼。
“佟管家……”
“唉,老奴在。”
雪不停得下,一层层铺落人间,满天碎雪落倒映在他黑瞳中,他眨了眨:“佟管家,这场雪要停了。”
“那等这场雪停下来,我们走吧。”
佟管家一怔。
他收回放远的目光,脚边暖光的烛光映在在他脸上,他的两扇羽睫浓黑纤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影子,很宁静的样子,宁静到给人一种随时就会破碎的错觉。
他静静地,静静说:“长陵走到江南差不多三个月,如果中间没什么意外回到苏城是初夏。那时,苏城荷塘里的莲花刚刚开……”
初夏,莲花初开,深巷那座宅子里,佟管家打理的葡萄藤应该长的很繁盛了,枝繁叶茂,绿绿油油,架下结出了一串一串紫果。佟管家还记得他们离开苏城时他和相容说的,他说等他们回去就让二串做把竹榻,做好了摆在在葡萄藤架下供相容纳凉。
“树头上蝉鸣鸟叫,二串带着越宁出去爬树捕蝉。苏城那处地小又太平,没这么复杂,您也能歇下来好好享福……”
“殿下。”佟管家想让求他,劝一劝相容,求他拖一拖。等身体再好一些再走,不用这么急,他还有很多时间,还可以做很多事情,不用现在就着急的把将来一切都安排好。
但是事实上佟管家知道,在这座长陵城相容已经待不住了,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撑到几时,相容唯一想的就是在他撑得不住的时候离开,至少……他不能倒在这座长陵城里。
但是如果能撑到抵达苏城当然最好,这样他可以把身边所有人的归属安置的更好一切,而最重要的是苏城离长陵城足够遥远,车马与书信很慢,慢到无人去求证,也远到足够把一件事情瞒很多很多年。
“只不过还有二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相容说,“您自然不用说,至于越宁,他还小,尚不更事,所以说过的做过的总是能忘的很快,他未来还能有很多事情来填满。但是二串他不一样,这么多年他一直跟在我身边,做事一根筋,他把我当做天,甚至把自己都给抛了。你说他莽撞迟钝,但是其实他什么事情都知道,没人告诉他宁族的事情但是我知道他其实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不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