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
“哎呀,千鸩这种美妙的毒药,能收集它一直是人家的心愿,真是的,居然被谢公子猜中啦,”朱樱绞着一缕黑发,羞涩不已,又往谢临身上缠去。
“砰”地一声,朱樱后背撞到了墙上,那一瞬间她眼冒金星,简直怀疑自己要把内脏都吐出来。
谢临已经闪身到了门口:“朱姑娘先考虑下。”
朱樱看见外头泄进来的光,猛地扑过去,“谢公子不带上我吗,你去做什么,人家可以帮你……”
“哗啦”一声锁挂上了,谢临的声音隔着门有些恍惚,但不妨碍传进朱樱的耳朵里。
他说,杀人。
第3章
方才还满脸沉醉娇羞的朱樱立刻变了脸色,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了粗糙的门边,把姣好的面容死命地蹭在门缝边,喊声竟有些声嘶力竭的恐惧:“你别杀他!我考虑好了,你别杀他!”
偏僻狭小的房间,门被打开又关上,明亮的光线短暂地停留在秦惜的脸上,瞬间即逝。他趴在冷硬的地上,双手被漆黑的铁链绑缚着,后背上一道斑驳的伤痕,透过雪白的衣袍渗出血来。
执鞭的仆从手一扬,又一道血痕刹那间出现在秦惜后背上。但他一动也不动,紧紧闭着眼睛,眼睫却已经被冷汗沾湿了。
“好了,”那仆从又要挥下一鞭,跟随谢临一道进来的朱樱突然出声,她一改嬉皮笑脸,拧着眉头,夺过鞭子便扔到了地上,“怎么打他都没……”
谢临敏锐地看过去,朱樱立刻闭了嘴。她胳膊交叠在身前,皮笑肉不笑地龇了龇牙:“我是说,打死没事,我跟他殉情去。”
“朱姑娘刚才出卖了他,现在才说殉情,最毒美人心呐……”谢临饶有兴致地道,他朝地上的秦惜走过去,握着他的手腕。那一截手腕苍白消瘦,此刻遍布着青紫的痕迹,细看的话还横着一道浅粉色的疤,长长地横过去,看得出来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但依然很显眼,当时一定很深。
秦惜软软地靠在谢临手臂上,即便伤口被蹭到了,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可谢临分明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他居然是在睡觉!
谢临脸上惊异的神情一闪而过,他扳过秦惜的脸,手松松地按在他脖颈上,能察觉到经脉的跳动。谢临已经做好了这人会突然发难的准备,哪知直到他慢慢收紧那只手,秦惜除了微弱的本能挣扎外,都毫无异动。
朱樱一直在门边站着,她望了一眼秦惜,重重地咬了咬牙,又收回视线。朱樱随后对身旁的仆从悄声道:“知道你家公子的意思吗?还不去给他准备洗澡水?”
那人满头雾水,朱樱又不耐烦地甩了下袖子:“蠢货,我去!”她这么怒不可遏地扭身出门,那仆从居然任由她去了,半晌反应过来,抽剑便追了出去。
秦惜终于因为咽喉上那只越收越紧的手醒了过来,他刚睁开眼,谢临便松手任他趴在了地上。秦惜呛咳干呕了几声,才慢慢平息下来。
“我知道你们整日里拿捏别人性命,提着脑袋过活,自然不会因为廉耻就想不开,不过还是大开眼界,到这种境地,阁下居然还能睡着……”谢临慢悠悠地说。
秦惜低着头,沉默得几乎要让人忘了他也会杀人不眨眼。他不易察觉地攥住松垮的衣领,有些艰难地想掩住自己半露出来的胸口,青白的手指绷得骨节森白。
那一件衣裳本来就是胡乱裹在他身上的,怎么遮也都不能得体。
他好像突然悟到这一点,然后便停滞了。
接着他整个人周身的气息似乎都变了,明明没出声也没动作,却无端地让人胆寒齿冷,要不是谢临确认那锁链还捆在他手上,他已经怀疑秦惜下一刻要把他的头砍下来。
“你不杀我,”秦惜仰头看他,字调冷硬,“为什么。”
“其实你的目标只是朱樱?”谢临笑道,“你的七日安发作了一次,我猜任务之期已经过了,这么说是我误了你的事?但我救了你一次,算抵消了罢。”
秦惜并没有因为这话而有什么情绪波动,他垂着漆黑浓密的眼睫,间或才能叫人瞥见一点眼睛里的寒光。
“你走吧,”谢临说。
秦惜的目光愈发冰冷起来,简直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渣了。他这么看了谢临一眼,而后无动于衷地任对方给他解开锁链,甚至过分好心地扶他站起来。秦惜却又弯腰,捡起他的那把短匕,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几个纵身便消失了。
“公子,”提剑的仆从出现在门前,拱手道,“那妖女已经走了。”
谢临捻了捻手上沾着的一点血,漫不经心:“朱樱说白露为霜在楼外楼,一把正道武林盟主才有的剑,歪门邪道要它做什么?再说了,武林盟主丢了剑,怎么一点都不急呢?”
秦惜回到楼外楼,已经入暮了。
一个穿着红色薄纱的男子倚在一棵常被用来拴马的柳树边,冲秦惜招了招手:“小惜呀,任务失败了对不对?别担心,楼主不在。”
此人是楼外楼主盛宠的一个人,样貌秀丽到带了妖媚气,嗓音也又甜又软。秦惜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只知道楼外楼的杀手暗地里都叫他“刘美人”。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个怎么好的称呼。
楼主不在,秦惜此时松了口气,他虽然有心对“刘美人”表现出一点友好,但默了半天,竟然想不出能如何不开口地表达出来,于是只好放弃。
“不过,”哪知刘美人又开口了,娇滴滴地说,“楼主说,没有把五毒仙子朱樱带回来,要扣钱的哟。”
秦惜彻底放弃了表达友好的想法。
夜晚,月光无声地洒满了大地,秦惜坐在床榻边,面无表情地撕掉了一页用来记日期的纸。那是他用来计算脱身之日的。
从楼外楼赎身要一千两银子。秦惜刀光剑影地在这几年,才攒够了一百两。刘美人傍晚时拿走了九十两,笑得一朵花似的,丝毫没有剥削恶霸的自觉。
秦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躺在了床榻上。一旁传来微微的鼾声,秦惜睁着眼睛,眼珠子动不动地看着黑暗的虚空。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容来。俊美出尘的,温柔怜悯的……从很多年前的回忆中慢慢活过来,与白绫落下露出的那张脸重合在一起。他说,不知廉耻。
秦惜揉了揉心口,翻过身去。
“……又不睡,”同屋的人迷糊着嘟嘟囔囔,“明天要早起呢,快睡吧。”
秦惜敛了敛气息,闭上了眼睛。
第4章
然后,他睡着了。也许是因为见过了谢临,竟然让他梦到了刚进楼外楼的时候。
那是秦惜第一次去杀人。对方是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形貌彪悍,浓密的胡须从耳朵根长到了下巴。
秦惜那时候只有十来岁,正是发育的年纪,骨头抽的飞快,皮肉却单薄如纸,只堪堪包住了伶仃的骨架。他双手握着刀,不停地颤抖,好像要把那刀抖到地上去。
要是那男人醒着,他一定会一只手把秦惜拎起来,摔到地上,或者直接扔到楼下。然而他毫无知觉,因为秦惜给他下了蒙汗药。出来之前有人叮嘱过,药量只一小半就可以,但秦惜足足把那一包全都倒了进去。
男人醒不过来。可他还是怕。
最终窗外的一声雷惊醒了恐惧至极的少年,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对着那人的心脏狠狠地扎了进去。鲜红的血喷溅出来,黏腻地溅在他纤细的手腕上,因为皮肤过分得白,就好像雪地上的红梅。
人杀掉了,秦惜得到了一笔银子作奖励。没有人知道楼外楼主拍着他的肩膀顺口称赞他时,他其实心里在嚎啕大哭。
可秦惜脸上还是不受控制地放松了些。因为有了钱,就可以给师父买药治病,师父就能活下来。
他在接过药店老板递过来的药包时,短暂地忘记了他刚刚杀过人这件事。
秦惜回到简陋的住所,推开门后,手里的药包却掉到了地上。他的师父不在。屋子就那么大,连个能藏人的角落都没有,一眼就看尽了,就是不在。
但秦惜记得,他分明得了重病,日夜咳嗽,下不了床,不可能还会跑出去。秦惜足足找了半天,发疯似地把东西全都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终于坐在地上,停止了翻找。
那一瞬间,杀人时的恐惧与过后的罪恶感齐齐地涌上了心头。那个连花都舍不得折一枝的少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可他杀人时还能安慰自己,这是为了师父,为了这个不能失去的人,此时却不能了。
秦惜躺在地上,又尽力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恨不得自己小一点,再小一点。悔恨、痛苦、惧怕像一张蛛网死死地笼罩住他的心脏,秦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自觉地往墙上碰自己的脑袋。
不要活了,他想。
外面下了大雨,秦惜抹干净脸上的泪水,推开屋门跑了出去,直到不远处的悬崖边才停下来。
他准备跳下去的时候,谢临在身后喊住了他。
谢临穿着一身白衣裳,撑着一把纸伞,上面绘着一枝斜出的银杏叶,扇面金黄,雍容典雅。
“你没有伞吗?”谢临走过来,微笑着问他,“我家在山下,我闲来无事逛到这里,我送你回家吧。”
秦惜紧抿着嘴唇,眼泪跟雨水混在一起,冲的眼眶通红。他摇了摇头,声如蚊讷:“不用了。”
谢临看了他很久,最终说:“好吧。”他拿出一把细长的刀来,递给秦惜:“听说这山上有狼,你拿着防身。记住,拿着刀的时候,是无须害怕的……”
那一句话响了很久,谢临的面容也定格在那个雨夜的一把油纸伞下,眉清目秀,俊雅非凡。其实与现在的谢临并不是完全一模一样,毕竟几乎十年过去了。
可若是一个人在死生之际出现并且把你拉回人间,不管他的眉眼如何变迁,再见的时候,只消一眼,你便知道,那就是他。
屋外“咚咚咚”响起敲门声,秦惜倏然睁开了眼睛。
他打开屋门,一个小孩正猫着腰蹲在墙边,见他出来了,冲他一笑,脸颊边露出一对酒窝:“小惜,我把钱给你偷回来了。”
说着果然递给秦惜一个袋子,他又从背后拿出一根笛子,拉着秦惜道:“给我吹笛子好不好?”
眼前的小孩是楼主的儿子,名叫小楼,这名字难免有太过随意的嫌疑,事实上,连“儿子”这个身份也很随意,因为楼外楼主成无云并没有老婆。众所周知,他只爱男人。成无云在某一次外出后,带回来了小楼,衣食不缺,其余撒手不管。小楼不管做什么,成无云都很纵容,只除了一条:习武。
小楼天生不怕楼外楼的杀手们,反而有空就去跟他们混在一起,歪着脑袋听他们把腥风血雨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讲,别人问他在听什么,小楼就咧着嘴巴笑,脸边挤出一对浅浅的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