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大顺不知何时被打发,引章站在寻壑身后,双手扶着他肩旁,神色担心:“会不会跟三姑娘有关,南下前三姑娘特地来到九畹找公子麻烦……”
“引章你就爱胡猜,这事过去好长时间了,我怎会记挂到现在……”寻壑一语未完,门外就传来一声娇滴滴的童声“娘!”
除沈越外,其余三人惊恐望向门外,却见一娃娃率先上山跑进院子,见了坐在厅堂中的寻壑,更是笑得牙不见眼:“丘叔!”
孩子张着手臂往寻壑的方向跑,却被殷姨娘猛地截下,并厉声呵斥:“你跑出来作甚!”回头对跟上来的侍女怒声道,“你怎么看的孩子!”
侍女气喘吁吁解释道:“夫人你走没多久,重阳就跟上去了,我怎么拦都拦不住,就一路追到了这。”
不知殷姨娘有意无意,将孩子的脸面藏在肩膀之下,沈越没看清孩子面容,却听他奶声奶气叫嚷:“娘你干嘛不让我见丘叔,我好想丘叔啊,丘叔抱抱!”
寻壑低垂着眉目,竟无动于衷。
寻壑心肠之软,沈越太清楚了,可眼下这副石头般的木讷,惹起沈越万般疑惑,终于按捺不住,问殷姨娘:“这是你孩子?”
殷姨娘拔步离开的身形顿住,踌躇须臾,才道:“对,这是我和小丘的孩子。”
“你不是说和阿鲤……没有吗?”
“出了沈府后有的。”
“……孩子怎么喊阿鲤‘丘叔’?”沈越嗓音发颤,似乎这一问的答案,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孩子小时候的玩笑,喊顺口改不掉了。阿秀,我们走。”侍女连声应‘是’,亦步亦趋跟随殷姨娘出去。
才跨出门槛,孰料这娃娃突的探出头来,对寻壑道:“丘叔要常来看我……”一语未完又被殷姨娘摁回怀里。
寻壑再按捺不住起身,连声道:“好。你要听娘亲的话。”
孩子露面不过刹那,沈越却瞧得清楚:乌如点漆的圆眼,鹰钩鼻虎虎生威,丰额宽脸,至嘴角收缩成一个尖下巴,这是沈家人标志性的五官啊。沈越尚未从疑惑震惊中抽神,身后人轻声道:“爷,你不是说今天要回一趟姑苏沈府么,吃了早餐就快去吧。”
沈越回神:“哦……是,是,对,快吃,给你熬的杏仁粥,止咳。”
亲耳听沈越承认粥是自己熬的,寻壑这一次却没有惊讶,只埋头闷闷吃着。
沈越思前想后,终究猜不透其中真相,只得问寻壑道:“这孩子……真是你的?”
一口粥含进嘴里,寻壑却吞咽不下,片刻才反映过来似的,讷讷点头。
“那你现在和殷姑……”
寻壑摇头,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和殷姊已经分开了。”
沈越稍稍放心,但接下来的话,还是斗争好一番才讲出:“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怪你。孩子无辜,你若想念他,也不用避我的嫌,接回来住吧。”这已经是沈越忍让的底线了。
未等寻壑回应,引章就按捺不住似的跺脚,却什么也没说,气呼呼下山去了。
第52章 春服未成春已老④
送走沈越,寻壑返身去了玉惦秋,侍女正收拾餐碗,寻壑径自寻到书房,芃羽果然在里面。姑娘把头发全数挽起,玉簪穿过发髻,爽朗而明媚,一身公子装束,白衫平添潇洒。抬头见是寻壑,芃羽惊讶:“公子?怎么来了?”
寻壑笑笑,问道:“准备去九畹了?”
一提到工作,芃羽就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之态:“是。”
“想起一件事,得交由你去办。”
“公子尽管吩咐。”
“品花馆的生意,今后也拿过来做吧,”品花馆便是沙鸥所营的相公馆子,出入来访者非富即贵,小倌打扮极为讲究,通身绮罗不在话下。
寻壑继续道:“价钱压低点,市面一两一尺的缎子,八钱给他们,不亏本就行,算下来一年能替沙鸥省下不少开支。官府事多,我分|身乏术,就由你去和沙鸥谈吧。”
芃羽错愕,但还是听命,利落道:“是。”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头。芃羽跟随寻壑多年,他虽身为商人,却极重情义,而今落脚江宁不过三日,丘老板怎会如此着急和沙鸥接洽生意。思索片刻,芃羽突然明白,一来寻壑是为报答沙鸥修建‘仙眠渡’的恩情,二来,寻壑实为创造机会撮合自己和沙鸥,思及此,芃羽两颊发烫,说话也变得结巴:“我……公子你等一下。”姑娘突然跑到桌后,拉开抽屉里翻找一阵,摸出一条天青色抹额系上。
寻壑奇怪:“怎么?”
姑娘神色别扭:“额头长了颗面疱,不遮住,丑死了。”
原来是女为悦己者容,寻壑轻笑,又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先去衙门。”末了拍拍姑娘肩膀,低声道,“沙鸥并非无情,只是他有所顾虑,生怕配不上你,所以啊……”
“啊呀!公子你跟我说这些作甚!不害臊!”芃羽身形修长高挑,可眼下急得跺脚之模样,却与孩童无异。因重阳意外现身而惹起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寻壑在姑娘捶打之中、程隐欲救又不敢救的目光中踏出府门。
沈越做事向来麻利,自江宁赶回苏州,至祭拜沈家先祖完毕,只花了不到四个时辰。宗祠出来,沈越重游沈府,鹿柴还是鹿柴,几乎未变,可水无月……那时寻壑弃沈府而投奔邬家,沈越一气之下,命人拆了他曾经的住所,恨不能销毁他在沈府残存的所有痕迹。
之后位极人臣,沈越差人重建这一处院落,并特意叮嘱,一定要与先前的院落大相径庭,以免勾起关于他的记忆。可叹造化弄人,未料想此生还有解开误会的一日。
其实早就对沈鲤动情了,只是此情违背礼教,沈越更不愿承认身为名门嫡子的自己,会对一个**心生爱慕,故而说服自己,沈鲤不过一介奴仆,是自己兴起时的玩物罢了。若非邬璧的出现,迫使自己正视这一片心意,或许自己永远也不会想明白,那些粗暴举动,实为欲盖弥彰的借口。
而今站在新建院落面前,空怀一腔怜爱,却再觅不到那人昔日痕迹。突然万般庆幸,院子不在,可沈鲤没死,沈鲤还在,余生还有赎罪的机会。
沈越情动,转身出府,只想快马加鞭回到仙眠渡,真切确认青年的存在。
下午时分,街上行人渐多,沈府地处闹市,沈越只得牵马步行。路过一处贩卖孩童玩具的小摊,沈越不由驻足。寻壑右手灼伤,五指一度不能活动,南下之前,沈越请来钟太医,钟老只留下一份叮嘱,要寻壑每晚睡前活动右手,以此保持指节灵活。可钟太医教的动作单调枯燥,沈越也不忍见寻壑每晚睡前都得皱一番眉头,故而遇见这些小玩意儿时,沈越突发奇想,挑挑拣拣,什么九连环孔明锁,只要是对活动指节有益处的,尽数收入囊中。
付了银两,又穿过两条街道,行人减少,沈越就要上马,忽地身后一声叫唤:“沈爷?”沈越顿住,可转念一想,自己离开苏州日久,偶然返回,不至于就碰上熟人,于是翻身上马,可身后苍老的嗓音再度发问:“老爷可是过去姑苏沈氏的沈越沈巡抚?”
沈越回头,却见一白须僧人,遂问:“师傅是?……”
老僧人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老衲乃寒山寺主持空见,过去曾入沈府主持法事,与沈爷打过照面,故而认得。”
沈越下马:“原来是空见师傅,久仰!您老叫我是为?”总不能就为了打一声招呼吧。
“沈爷稍等。”说罢,空见老人自袖中取出一**,当中翻找片刻,摸出一块金锁坠子,递给沈越。
沈越接过,翻看良久。金锁雕工精细,两面各镌四字,一面是‘福禄长久’,一面则为‘仙寿恒昌’,沈越却记不起自己何时有过这一物件,便问:“这是?”
空见将**系好放回袖中,才道:“这是沈公子六年前给沈爷求的平安符。”
“沈公子?……”沈越突然反应过来,“沈鲤?!”
“正是沈鲤公子。过去每年,沈公子都以沈府名义捐献善款,现今寺院门墙的功德榜上,仍存着沈公子名姓。沈爷那年迁升巡抚,沈公子当日下午便来鄙寺还愿,又请老衲开光求此新符。阿弥陀佛,之后沈府罹难,这符期满后没能及时归还,老衲便将其收带身边。看来这金锁和沈爷情缘未了,是故时隔多年,老衲还能遇见沈爷,将之物归原主。”
沈越在意的重点却不在此。这金锁雕工精致,又是主持亲自开光,必定价值不菲,再兼主持方才所言,寻壑每年还捐赠善款。当年沈越曾质问沈鲤,沈府给他的例银不少,怎至于短缺,可当时的沈鲤却只沉默不辩解。
沈越越想越后怕,匆忙道:“多谢空见师傅,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快马加鞭,仍未能在天黑之前赶回仙眠渡,回到时,门口灯笼已然点亮,暖光明朗,几辆马车门前停驻,沈越上前,见是镖局的人,心下疑惑,毕竟行李早已尽数押到,怎还有后续,遂问一看车的脚夫:“谁叫你们来的?”
“姓丘的公子。”
“送的什么?”
“不知道。”这脚夫见沈越往马车探看,又补充道,“货物都押上去了。”沈越下马跑进庭院,顺着脚夫足迹,一路追到邀月楼,这批货物竟是直接送到草房子去的?
果然,山间木道遇见两名搬运脚夫,沈越越过他俩直接去到草房子,入室,却见寻壑房内平日摆放圈椅的地面,木板打开,竟是一处地道,沈越没多想就追下去,地道不深,十几阶就下到尽头,密室方正,不算宽敞,十几个箱箧摆放下去,就显得逼仄,寻壑正指挥两名搬工摆放箱子。
“阿鲤?”
寻壑回头,神色错愕:“沈爷?不是说明日才返回吗?”
沈越悟出寻壑的弦外之音:“这些……我不方便看见?那我今后就当不知道……我出去吧……”
“没……也没什么……”寻壑上前拉住欲走的沈越,“沈爷用不着回避,不过是些小家子气的玩意儿,我是怕让沈爷笑话。”说时,最后一箱货物也被搬运入室。
“公子,这下都搬完了。”上面传来引章的嗓音。
“好,你送他们出去。”脚夫走后,只剩二人,各自怀着心思,一时沉默。沈越环顾四周,墙面简单粉刷,箱子贴着两扇墙排放,剩下的一侧放了副桌椅,踌躇些时,沈越总算找到话题:“以前的草房子下面,也有这个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