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寻壑托腮,想了想道:“大概是沈爷才带我回到姑苏沈府的第一日吧,当时沈爷吩咐引章玉漱携我逛园子,介绍各处住所时,她俩提到了这事。”
轻描淡写几句话,记忆就随着话语溯回到十一年前。
引章闻言叹息道:“可惜玉漱姐姐没来,过去我跟她最要好了。和她一起服侍沈爷的日子,现在想想,怎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沈越难得起了安慰之心,便道:“当时不知南下是何光景,我便让她留在沈府了。”
大顺听闻的重点却不在此,惊道:“什么?引章姐姐曾经服侍沈爷?!”毕竟引章一度和沈越针锋相对,大顺不可置信也在情理之中。
引章来了兴致,怼大顺:“要你多嘴。”
大顺向来实事求是,无辜道:“我怎么多嘴了……平时明明你的话最多,跟你比起来,我哪儿算得上多嘴。”说着吸溜一口热粥。
“我哪里话多了。”卯上劲儿了,引章放下筷子叉腰道。
众人就爱看他俩斗嘴,单单吹鼻子瞪眼就跟戏台上的角儿似的,活灵活现,引人发笑。
不料大顺这次似乎学会了转移话题,只听他道:“好,你不算话多,但说起话少的人,非金姑娘莫属了。”
确实,其他不论,就单单这一餐早饭,芃羽至此就没插过话,始终默默进食,听闻话锋转到自己身上,也不过笑笑。
引章接道:“确实,我们芃羽素来是办实事的,话少,但收账记账却是一流,从未出过差错,对吧,芃羽姐姐。”
芃羽笑笑点头。
至而今饭桌上尚未发声的就只有程隐花隐了,大顺向来无拘束,但过去鉴于程隐面容冷峻,不敢发问,近日相处发现程隐也是性情中人,大顺便肥了胆子,问道:“程隐,你和花隐成亲多时,怎么还没生娃娃?”
花隐蓦地脸上一红。
为免惊吓寻壑,程隐仍旧闭口,转而看向花隐,要她代答。却见花隐思考些时,才道:“孩子这事儿……看缘分罢,不是说成了亲就一定有的……”
引章却眼睛一亮,乐道:“欸,这等事花隐你怎不早说,我们这儿长期供着一尊送子观音,可灵验了!”
花隐不疑有他,喜道:“真的吗?”
“难道还有假的!”引章说时放了筷子,绕过圆桌转到寻壑身后,拍拍丘公子肩旁,问道:“送子菩萨,该你显灵啦!”
寻壑赧得红了脸,无奈道:“你净胡闹!”
沈越也奇怪:“怎么回事?”
引章乐不可支:“这是我的独家发现,过去几年,我见过的几户成亲多时却始终无后的夫妻,只要和公子打过交道,之后都有了宝宝,就连三姑娘……额,不提她了,总之公子就是讨喜,把福报都传开来了。”
一般人当笑话听的事儿,沈越却当真了,仔细思忖,发现当年寻壑来到沈府后,发妻田氏和殷姨娘分别怀上子嗣,沈越看看身旁面红耳赤的人儿,不由得也露出震惊神色。
引章闹得开心,索性牵了寻壑起来,走到程隐花隐夫妇身后,又对寻壑道:“公子,快做法!”
大顺也来凑热闹:“我想看!丘公子,露一手!”
寻壑无奈,闭眼,将掌心在花隐背后贴了片刻,拿开手道:“好了好了,我祈福了,剩下的看天意吧,快吃饭,别闹了。”
一阵哄笑后,厅内再次响起碗筷碰撞之声。
吃得差不多时,沈越突然想起一事,对大顺道:“过去你不是要我替你改名儿吗。”
大顺口里塞着饭食,只能点头回应。
“你本姓晏,就叫晏如吧。”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
寻壑在,何处不逍遥。
第54章 杏花依旧驻君颜②
寻壑走没多久,沈越托沙鸥请的营造师傅就找上门来了。沈越带他们爬上后山,去到草房子后院。那次在织造局织工家用餐时,寻壑不经意提起自己建造花园的念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越得了寻壑应允,便着手施工。
寻壑既然想看荷花,沈越便要师傅设计一条活水道,将东南方向秦淮支流的水引进院子。毕竟是经验丰厚的师傅,稍稍看过地势水系,就告诉沈越水道不能如预期横穿院落,只可东南进入西北流出,即将后院对角剖分。沈越略加思索,在图纸上改动几处,将赏花的竹亭挪到东北边宽敞平地,而银狮栖息的马厩则移动到西北角上。
至于西南大片空地,则是大杏树及其遮荫下的草房子。当时为了加盖小厨房,沈越命程隐将大杏树低垂的枝桠锯断,摆脱累赘后的杏树,挺拔得气势逼人。
而今入夏已久,沈越生怕错过荷花盛开的时日,一番忙活到头来还是让寻壑后院赏花的愿望落空,故而催逼着师傅今日动工。前前后后交代完毕,天时已近正午,沈越吩咐花隐督工,自己则下去给寻壑做午饭。下山后穿过后院门,经过邀约楼时,却见引章急匆匆跑来,沈越奇怪,便问:“阿鲤今天回来吃饭?”
引章气喘吁吁,平复一会儿才道:“不,公子有差事,即刻出发,我……我回来是给公子收拾几件换洗衣物。”
“啊?他去哪儿?去几天?”
引章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笺,沈越接来看过,却是寻壑亲笔。
沈爷:
西蒙皇室欲追加今年购入的绸缎匹数,已派遣使者南下长安。圣上命我前去商洽,情形甚急,只得以此便笺相告,完事我将尽快返回,望爷好,勿念。
沈鲤
阅毕,沈越阖上纸张,问引章:“他人现在在哪儿?”
“已经出发去城门了。”引章见沈越似欲追上去,忙道,“公子另外还要我转告沈爷,路程疲累,有我和程隐陪着就够了,不劳沈爷跟去。哎呀,不能耽搁了,我得快去收拾,沈爷先忙。”
原来如此。
寻壑明面上是叫引章回来取衣服,实际上是要她传话,叫自己别跟着,沈越蠢动的脚步蓦地胶住。
虽说是寄宿丘府,但寻壑对自己却尊敬有加,生活中大小事,只要是沈越的决策,寻壑无不赞同,而情事上也是处处迎合沈越喜好,配合得天衣无缝。唯独这官场之事,他不听话。在过去,从来都是别人求着沈越施舍好处,可而今自己一番好意,竟遭拒绝,沈越气得咬牙,却又只得妥协。
毕竟,这遭失而复得太过惨烈,也叫沈越终于明白,抓得太紧,只会把人逼走,沈越要的是爱人,不是一个听话的仆从。是故,沈越说服自己,妥协退让,还鱼儿一片自由水域。
理清头绪,引章也抱着包袱下山了,沈越突然叫住姑娘,引章止住步子回头问:“沈爷还有吩咐?”
“没,你等等,”沈越跑近‘兰秀深林’,再出来时,手中攥了两锭金子。
初次情事那晚,事后穿衣时,寻壑突然问自己要几钱碎银子,可那天沈越身上不多的银两都用在购买锻炼指节的小玩具上了,只剩小贩找的几枚铜钱。寻壑却无他言语,默默把铜钱从沈越掌心一一捡走。没记错的话,沈越记得寻壑当时是带着笑的,只是,那笑容,惨淡得有些诡异。
而今早分别时,寻壑又问沈越要几钱银两,沈越叫程隐回去取一锭大的,寻壑却忙阻止,沈越最后摸遍全身,才凑出约莫一两现银交给寻壑。
而今寻壑要远行,沈越自然不放心,沉甸甸的金子交到引章手上,沈越才觉得踏实了些,并解释道:“阿鲤他总忘记带现钱,这个备着,以防急用。”
“哦哦……好。”虽然引章所跟的都是富贵主子,但亲自经手此般贵重的金银却是首次,姑娘错愕着收下,并快步出门。
而今和寻壑的关系,合该算做新婚燕尔,却突遭生离,沈越不确定寻壑作何念想,但自己却是稳扎稳打地想他,想到几要挠心掏肺。
所幸后院营造分走些心神,期间沙鸥也上来看了情况,沈越和他向来是针尖对麦芒,互相看不顺眼,故而期间无甚言语,但不知是否沙鸥有过交代,他走后,那帮工人开凿得更为卖力,是故半月不到,水道就已挖好,秦淮之水顺利引入。河道四尺见宽,斜向穿过院子,为免今后所种荷花顺水流走,工人在入院出院两处水口垒起块石,另外,按照沈越要求,院内的河道以昆山石铺岸,河上架设一座楠木拱桥,袖珍迷你,甚是可爱,此外,木桥不设栏杆,因此行人可席坐桥面赏花观水。
当时一师傅出于好心,建议沈越把木栅栏改成砖石围墙,以防窃贼入内。沈越想了想,淡定告诉师傅,整座山都被自己买下了,并派人周遭巡视,故而无此担忧。在师傅们目瞪口呆中,沈大爷拍屁股下山采买植物。
过去在姑苏沈府,沈越就帮着发妻田氏打理过院子,而今虽搬迁到江宁,但距离苏州不甚遥远,两地植物种类差距不大,过去的经验亦可用于此处,再兼沈越最近遍阅花谱,《群芳谱》《全芳备祖》更是枕边读物,因此抉择园内植物时,可谓信手拈来。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种荷花。沈越背了一筐藕秧子回来,院落地面铺上银狮含辛茹苦拉出的马粪,藕秧子拌入其中,再和以肥沃塘泥,晾晒几日,待泥团现出龟裂,即可放入河道。入水不过三天,荷叶尖子就探出头来,天时地利万般好,沈越却只归因于好马产好粪,催发新叶生,银狮粪便杠杠的。
晾晒泥团时,沈越也没闲着。篱笆栅栏下,沈越植以各色木槿,天公作美,风暖日明,栽下不到半月,枝儿就窜高不少,嫩绿枝条与深褐栅栏相映成趣。沈越之所以坚持以栅栏环院,除了其下可栽种植物,还有一点,就是栅栏不遮院外景致,傍晚时分,照日深红,连溪绿暗,渺渺不似人间。
竹亭竹亭,顾名思义,亭身以竹木打造,亭顶采用翘角攒尖设计,灵动而轻盈。过去寻壑的居所水无月种有几株佛肚竹,节间凸起,圆圆胖胖,煞是讨喜,故而靠近篱笆的两侧,沈越绕着竹亭种了半圈佛肚竹,剩余半圈因其面对水道小溪,是故留白,以供寻壑赏荷,但还是沿着亭子地基,种了半圈茉莉,清风徐徐,花气萦鼻,此间情趣,自不在话下。
昆山石铺就的溪岸,石头缝隙之间,沈越以泥土相填。过去行军边境,沈越曾见一种石莲花,叶片肥厚,折下淌汁,耐寒抗旱,多生于石缝间。沈越突发奇想,草草画就图纸,附在信中叫正好在边境的蒋行君蒋大将军寻找并快递过来。
师父的命令如雷贯耳,惨遭雷劈的小蒋同志接令后,即刻连滚带爬在角落旮旯里扒拉。图纸不尽准确,为免耽误,小蒋同志把所有能找到的近似植株都寄了回去。沈爷本以为会收到一个包裹,没想到接快递时,收到的竟是一大箩筐。目瞪口呆之余,沈越翻开来看,发现这筐肉肉的植物各有姿态,最令人惊喜处,在于栽培日久,这些石莲竟呈现出不同颜色,如若七宝琉璃,寻常石头因了装饰,也叫人目光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