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沈将军,怎么突然笑了?莫非,这酒勾起了您的回忆?”拉庸蔑视的神情已然不在,转为关切地询问。
沈越点头,如实道:“行军日久,而今战情稍缓,开始想念内眷了。”沈越说完,放眼阶下,只见众将士无不一脸尴尬,捧着酒碗如同捧着个烫手山芋,沈越无奈道,“罢了罢了,这帮没见过世面的井底蛙,琼浆玉液在手都不知品尝。让你们留在这里也是扫兴。”沈越吩咐周副将,“带兵士们外面候着吧。”
周副将一手按着腰侧剑柄,义正词严:“将军,我陪您留在此处。”
“这儿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听我的话,下去!”沈越使了个眼色,周副将才迟疑着带兵退出洞穴。
“沈将军,好胆量。阿青!”拉庸一声呼唤,捧瓮小卒即刻上前,拉庸又吩咐,“去给沈将军接一碗山泉。”
不多时,阿青端着水碗过来,其后另一小厮捧着的……沈越定睛一看,觉得怪像痰盂。
拉庸解释道:“羊乳酒腥膻味重,闻着恶臭扑鼻,方才沈将军留小王薄面,才全数饮下。小王对此已深为折服,现请沈将军漱口去味。”
沈越先是错愕,转而释然一笑:“你说得没错,这酒闻着恶臭无比,可一旦下了喉咙,竟能千回百转,而今我这腹内,都还热乎乎呢,可见这酒,补!”
拉庸听完,哈哈大笑,执起沈越的手,感叹道:“汉人官员中,罕有沈将军这般有趣的人,小王,先干为敬!”说罢对着沈越又饮下一碗酒,阿青接过碗要走,却被拉庸抓住,“等等。方才碍于人多,没能给沈将军介绍,这位就是拉莫一族的族母,我的王妃。”
这一揭底让沈越啼笑皆非,只得朝男王妃略一躬身:“方才让王妃屈尊了。”
“嗨,有什么屈不屈尊的。我的子民们为守护拉莫领土,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别说王妃,就是我,给子民端个茶倒碗水算得什么。我不吃你们汉人那一套礼法规矩,这里众生平等,所不同者,各司其职罢了。”
沈越会心一笑:“大王有此等远见,难怪能迅速称霸一方。对了,刚刚洞外没能纠正,‘天时地利人和’出子孟子之口。不过孔孟一家,大王日理万机,小有纰漏,在所难免。”
“是嘛?让沈将军见笑了。我母亲乃汉人,汉人的儒学道学理学禅学,母亲生前粗略教了我些,是以了解。另外,子民们的汉语,也是我教的。”
沈越却抓住重点:“你母亲是汉人?”
“是啊,这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简单来讲就一句话,汉人礼教吃人,我母亲绝境下遇见我父亲,姻缘就此结下。”
阿青端来果盘,沈越拣了一片瓜,边吃边问:“怎么说?”
“我母亲本是富家小姐,可外祖父为了强强联姻,竟把我母亲许配给权贵家的傻儿子,母亲不从,出嫁那天,被外祖母生生捆了抱上轿子。那天恰好父亲出巡,其实就是你们说的‘打劫’,母亲见了我父亲,丝毫害怕也没有,反而直叫我父亲带她走。阴差阳错,父亲便把她带回了山洞。而后,便有了我。你们总视力我们为蛮人,不懂婚配,胡乱|交|媾。其实不是的。我父母定情后,很快成婚,我父亲终生只有我母亲一个女人,他们,恩爱到老。”
听着听着,沈越觉得眸中温热,哑声道:“两个人彼此钟情,相伴到老,是世间最难得的事。你父母很幸运,遇到了对方;你也很幸运,能够出生在他们的怀抱里。”
拉庸人高马大,然而一双眼却极有神,此刻温情浮现,璀璨仿若星河。阿青适时俯身,抱着拉庸并轻拍他脊背。拉庸扶着阿青坐下,继续说:“我母亲授我知识,父亲则教我做人。我父亲常说,人最难做到的,不是功成名就,而是面对真实的自己。也许你们会觉得可笑,我竟然立一个不能诞下子嗣的男人为妃。可我爱他。我无法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很幸运的,我的亲弟弟,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而今,他还把唯一的儿子过继给我,作为未来的王储。”
沈越忙不迭解释:“大王过虑,这些我都深深理解,也祝福大王能携手挚爱度此余生。”因为,我爱的,也是一个男人。
拉庸正要追问,周副将突然冲入,禀报道:“报告将军!”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那……那个,张大壮醒来不停喊疼,我……我特来请教将军可否使用麻沸散!”
沈越白眼一翻:“就为这点事进来打搅!”
拉庸按住沈越,对周副将道:“哎,好歹是条人命,把人抬进来,我这儿有解毒药。”见周副将出去,拉庸在沈越耳边低声道:“你这下属是个实心人,打着这么个幌子进来确保你周全。”
沈越无奈:“让大王见笑了。”
很快,人抬进来,拉庸使了个眼色,阿青青起身上前。拉庸对沈越解释:“我家阿青懂医术,一般十天好的伤口,经由他手,五天封顶。”
沈越远远看着,见阿青果然手法熟稔,张大壮咬着面巾,只‘呜呜’两声,伤口就已包扎好了。
帮着周副将把张大壮抬进来的另一小兵,全程半跪在病人身侧,沈越端详些时,发现二人长相极为相似,便问:“你是?”
小兵一心关注病人情况,阿青拍了他两下,小兵才如梦初醒:“啊?回将军,我叫张小壮,是大壮的同胞弟弟。”
“难怪。好,你俩兄弟情深,堪为表率。这样,在你哥哥一百两赏金的基础上,再加一倍。”沈越走到张小壮身旁,拍拍他肩膀,“余生,你哥哥都将行动不便,劳你今后多照顾些了。”
张小壮半脸泪水,赶忙朝沈越跪下:“哥哥已经昏迷,小壮代哥哥叩谢将军恩典,我兄弟俩必将……”
“欸欸欸,”沈越打住,“照顾好你哥哥,就是最好的回报了。”沈越回身,对拉庸说:“坐久了腿麻,大王方便的话,不如带我走走,观摩滇南的风土人情?”
拉庸爽快答应,二人先后出洞。
第82章 千古风流阮步兵③
出行前,沈越交代了周副将几句,才和拉庸离去。
拉庸带着沈越爬到山顶,从高处鸟瞰,沈越不得不佩服拉庸选址建寨的刁钻。拉庸一部依伏羲山而居,而伏羲山又位于这一带山脉的中心。这就意味着,敌人进攻,首先得翻山越岭。并且,较一般山岭不同,这一带山林瘴气弥漫,毒虫遍布,敌人还没攻进来前,就被这些草虫撕下一层皮。若非此次携炮进山,沈越还真不敢百分百保证胜算。
下山到半途,周副将被拉莫小卒领着找了过来。许是冬天的缘故,未到酉时,太阳就往西斜了。拉庸问:“天色不早,将军不介意的话,不如就在小寨尝些地道餐饭。”
“好啊。”
拉庸带着人拐入一条岔道,尽头有一山洞,拉庸介绍道:“上午沈将军进的是山洞前门,而这是后门,这一边住着我的近亲族人。”
听到人声,最边上一扇门毛毡打开,钻出一光屁股娃娃:“父王!”
“多多!”拉庸抱起娃娃,向沈越介绍,“这就是我和你说得义子。”转而又质问孩子,“怎么没穿裤子!”
话音刚落,又一人跑过来,拿毛皮裙子给多多套上,正是阿青。阿青解释说:“破天荒的,竟然尿床了。”
沈越笑着摸摸孩子脑袋,猜道:“今年三岁了吧。”
多多小脸一红,埋头到拉庸肩膀。拉庸说:“将军眼睛厉害,这孩子确实三岁了。不过,这孩子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怕生。”
沈越安慰:“还小呢,不着急。”说着,一行人进入洞内。
室内照明仍是篝火,篝火之上架着木棍,棍上串着畜肉,正在忙活的二人听闻动静纷纷上前,拉庸介绍:“这是我弟弟,这位是我弟媳。”
沈越和他二人问候过,阿青进来,沈越才发现,阿青竟是一家四口人中最娇小的。
随后开饭,沈越扫了一眼,不见主食,除开烤肉,就是一些水煮菜叶。丰富的主厨经验,叫沈越一眼看出这唯一一道绿色菜肴烹制得生疏,想必是拉庸依照汉人饮食习惯临时吩咐家眷做的。
多多不懂事,直接拿手抓了一把菜叶入口。
“多多!不是说了嘛,有客人来得用勺子。”阿青即刻教训。
沈越赶忙圆场:“不要紧,入乡随俗。”
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孩子闭着眼吐出菜叶,大声嚷嚷:“好难吃!”
在场所有人:“……”
和周副将对视一眼,沈越主动开口:“本将稍通厨艺,如不介意,让本将略施手脚,保准多多开胃!”
拉莫族人不似汉人客气,在拉庸的首肯下,众人跟在沈越身后拭目以待。
室内仅有一口用于烧开水的锅,沈越将锅内开水倒出。周副把沈越斗笠端来——观光途中,沈越一路采花摘草,不知觉竟摘了满满一斗笠。
拉庸恍然大悟:“我就说其他将军出战都穿头盔,怎么沈将军背了个帽子,原来是装菜的篮子。”
周副将:“……”
洞内有一温泉,周副将和众人一齐洗净蔬菜。
沈越从众多草叶中挑出一个品种,向拉庸介绍:“这在我们那叫苤菜。”而后从烤肉上取了油,加入盐巴,热锅后放菜爆炒,满室喷香。
小多多循香而来,竟忘了怕生,趴在沈越后背往锅里瞧看,出锅时沈越撵了片菜叶到娃娃嘴里。多多直嚷嚷:“好吃!”
沈越把炒菜用的勺子交给周副将,揶揄道:“刚刚见你眼珠子都要掉锅里了,也想露一手是吧。本将成全你,这回我打下手,说说,炒哪个?”
片刻的不可思议后,周副将接过勺子,对沈越说:“松茸!将军替我把松茸切片!”周副将刀工神速,沈越片好松茸,周副将已将一大块牛腿切成小丁。将铁锅架在篝火上,周副将在锅壁刷了一层油,油热后,放上松茸片,油温将新鲜松茸的水气尽数蒸掉,从而逼出香气,随后周副将倒入牛肉丁,麻利煸炒。
沈越感叹:“不愧是‘名厨知府’。松茸竟有如此做法,也真是开我眼界了!”
周副将淡淡道:“越是高端的食材,其烹饪方式,往往越是朴素。所谓‘大道至简’,便是此理。”
果然,这一盘菜肴出锅,众人尝了,无不叫好。
饭毕,拉庸将沈越送到前山,途中拉庸多次感叹:“原以为你们官员都是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货色,今日两位将领真真大开我眼界。沈将军,方便的话,可否把您今日采摘的植物画个简图,方便日后我教导族人识辨采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