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薛公子是个聪明人。”
黑纱下一张异常严峻的面孔, 似乎不可否认地朝上勾了勾唇。笑容漾得显而易见, 却并未将内一层真容轻易示于人前。
薛尔矜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是厌极了那般轻佻的笑意,隔着沉厚一层黑纱, 恶寒的气息扑面而来, 叫人厌倦,亦带有一分难以言说的躁意。
“别卖关子。”他拧了眉,颇不耐烦地出言催促道,“人是落在你手上, 我知道——要说什么,直接开口便是。”
男人顿了一顿,很快应了声道:“那些每月送出去的信……”
薛尔矜道:“是你遣人递到我手里的, 我猜到了。”
男人笑道:“看来你什么都知道,原本无需我多言。”
“你就说说,这枚方戒,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手里。”薛尔矜闭了闭眼睛, 略有些低哑地道, “你们聆台一剑派,表面上只囚我一人在手, 实际背地里,还偷偷留了一人,作为日后防备各大门派的利器?”
“不,这一点,是你猜错了。”男人摇了摇手, 声线平缓道,“人确是在我手上,但此事要说起来,与莫掌门本人之间,并无瓜葛……”
话音未落,但闻耳畔一阵凌然风声擦面而过,男人扬臂劈手,正巧接下薛尔矜突袭前来的凶悍一击,随后利落翻转手肘,将那坚韧腕骨生生摁于掌下,转身一扣一拂,几近在瞬间压制得牢不可破。
“我劝你,不要想着在这里动手。”男人竖起一根手指,轻而准稳地,无声抵上薛尔矜指缝间熠熠生辉的鎏金方戒,顾自摩挲片刻,声线犹是疏淡如常,“且不说如今的聆台山下高手云集,在那沽离镇上大群居心叵测的外来人物,一旦嗅出一星半点与活剑族人相关的气息……结果当是如何,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薛尔矜双目猩红,早前臂间刻意划开的一长道伤口,已渐有再度开裂之势:“……我从不畏死亡。”
“你可以不怕死。”男人字字诛心,声如玄铁一般沉重,“但是……‘他’怕,而且怕得彻底。”
闻言至此,薛尔矜周身一层沸腾灼烈的活血,倒像是倏然被人浇过一盆凉水似的,从头到尾,迅速降至深渊般的枯冷极寒。
他喉头攒动,眼底是说不清的错综恨意,然那声线却是微微发着颤抖的,像是真的冷了,一时又寻不得半点物什予他凭依。
“……你想做什么?”
他如是问了,却迟迟得不到回答。
那黑衣男人面前罩着一层沉厚的长纱,眼底也当真是覆了一缕模糊的薄雾,暗而沉的,叫人心里没由来地发着怵。
“我不想做什么,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他说,“你的兄长,在我手里过得并不算差。最好的条件和待遇,足以护他一世安稳……只不过与你一样,遮天蔽日,昼夜困守于一处方寸囚笼之地,此生不得散漫自由。”
“巧的是……他并不厌倦这样的生活。你那位兄长,远比你本人要温顺安分,他既喜好宁静,我便赐他长久宁静——终归是知足常乐一个人,即便身在囚笼,遍地枷锁,他亦能够活得无怨无悔,沉湎安适于此。”
薛尔矜眸底一涩,继而沉声问了他道:“那你留他做什么?别告诉我,你对活剑族人感到好奇,所以日夜关他在身边,只为探查他一举一动?”
“我没有那么多的闲情,研究一条低微的野狗是如何在世上生存的。”男人摊了摊手,在薛尔矜显然攥紧的双拳下冷冷笑了一声,随即漫不经心地出言应答道,“我的目的很简单——困住他,作为世上唯一能够胁迫你的条件,命令你,分出活血,镇压外界一切将欲兴起的隐患与纷乱……”
男人顿了顿,挑眉看着薛尔矜,看着他那张忽然变得铁青,却压根无可反抗的憋屈面容,只觉得有趣,有趣得让人兴奋。因而又道:“……你大可放心,莫掌门不想伤你性命,我也不会私自违抗他的意愿,出手与你兄弟二人为难。”
薛尔矜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嘴里说出来的话,我不相信,也并不打算相信。”
“不,我是个实在人。眼中装得下名与利,便再容不得其他什么碍眼的东西。”男人微微扬起下颌,锋利的棱角从侧面看来,像是一把久经磨砺的霜刀,“我在聆台山上呆了足有四年之久,迫切邀功,急于掌权,但如果只是执着做些琐碎无谓的事情,根本入不了师兄的眼。”
薛尔矜没有说话,也不想看他。
“你只需帮这一次忙,让所有人知道,最后劝服你自愿供给活血的那个人,是我。”
男人似海沉庞的眼底,并无情绪起伏,独那黑纱下方微微抿起的薄唇,有意无意朝上扬起,形成一道倨傲难言的弧度,“这样一来,你的兄长得以保全性命,安稳度日,你——也能够回到洗心谷底,每月如愿收到他一封书信,以报平安……如何?”
——简直……笑话。
太可笑了,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迫切邀功,急于掌权?
薛尔矜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的表情。嘲讽?鄙夷?然而流露出来更多的,还是对他这般心态的一种不解。
想要爬得更高,所以不择手段,做出忤逆莫复丘意愿的事情。
私自囚禁活剑族人,在当时风云动荡的南域一带,毫无疑问是件足够引人惶恐的重罪——人人皆想得到的东西,但人人不敢伸手去得,因而立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将活剑族人,软禁在四十九道结界防守的洗心谷底。
而现在眼前站着一个无名无姓的普通男人,他一无所有,但心中妄求甚多,所以壮着胆子,肆无忌惮地对着薛尔矜说——
还有一个活剑族人,在我手里。
你想他活命,必须遵从我的指令,取血分得众人,借此彰显我的功德。
荒唐!
薛尔矜拂袖转身,索性不想牵扯出任何或怒或憎的表情。
然身后那人却是不依不饶地,扬起嗓音,极尽清晰地开口说道:“……我知你一向自尊薄情,即便由你兄长在旁人手中自生自灭,于你而言,也不过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薛尔矜没有转头理他,存了心的往回处走。彼时他心下烦闷躁动,无意与人再生纠缠,唯一意识清明的,便是想借着手中尚未愈合的伤口,一了百了,杀了他,将他斩至碎尸万段,片甲不留。
“薛尔矜。”
“……薛尔矜。”
身后的男人,接连唤了他两次。第二次的时候,似乎是带了笑的,声线嘶哑里,携着一丝刺耳破碎的尾音:“我知道,洗心谷底还有那另一位——罪胆包天,无所不能。你是想着,往后有他作靠山,所以你的兄长究竟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
前行的脚步忽然朝后一顿。薛尔矜深吸一口气,却还是背对着他,勉强开口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同意,乖乖做条砧板上的活鱼,任人宰割。”
男人既不点头,也不否认。淡定如斯,从容至终。
“……罢了,我答应你。”
在他无法预见的另一面阴暗角度里,薛尔矜微微侧了脑袋,双眼眯起,看似毫无怨念地应允他道,“只需我自愿分出活血,兄长在你手里,便必定会安然无恙?”
“是。”
“那样也好。”
那是再好不过了。
薛尔矜面色阴冷如潮,在那淡薄如旧的嗓音之间,某些异样涌动的情绪正在不断滋生,蔓延,乃至最终,无声将整颗狞恶的心脏逐渐攥紧。
取血于一个活剑族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能够在万人注目的情况下,肆无忌惮地自行创伤,取出大量无人能够压制的凶猛活血。
而那些活血最后是用来赠予,还是用来杀孽,掌握权都是在自己手上,无人能够替他定夺。
所以当时的薛尔矜,做出了一个所有人未曾料想到的决定——他表面答应那黑衣男人所提出的无理要求,却在背地里盘算计划着,在取血当日,借用活血残暴可怖的强大力量,迫使他说出兄长的下落。
——然后,辱之。
杀之。
一气呵成。
让在场所有人都能一眼看清,于那武林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聆台一剑派里,暗藏着一些个怎般心思诡谲的野兽。
故而自那日之后,薛尔矜在聆台山下滞留了足有五天的时间。
亲眼见证莫复丘在他面前拟定契约,在整座沽离镇内外投来虎视眈眈的重重目光之下,几乎是不再带有任何犹豫与抗拒意味地,一口答允了取血分众这一项堪称折辱的要求。
契约既出,很快在武林上下掀起一阵轩然大波。近百门派氏族日夜念着想着,偏偏求之不得的上古血脉,骤然得了消息说要瓜分于众,便无疑是将多年的妄念应了真,勃勃的野心自此扎了深根。
而薛尔矜自己呢?他表面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次日过了时辰,便回洗心谷里,惦记着早前与晏欺之间的约定。
他心里清楚,晏欺待他,总会有着一层无法化解的隔阂。所以有些事情,包括他的身份,来历,过往,即便在两人看似掏心掏肺的情况下,晏欺也不曾予他知晓。
十六年前的薛尔矜,不比十六年后的薛尔矜那样洒脱自在。他生性偏执,也有着旁人很难理解的一种敏感与自卑。
因此这次离开洗心谷之后所引起的一切是非纷乱,素来话多的他,并没有选择向晏欺坦白实情。一方面他是存了私心,认定晏欺与他尚存芥蒂,既是有意隐瞒,倒不如相互瞒了也罢——但在另一方面,他害怕晏欺卷入是非,受到外来势力的一致排挤,加之那黑衣男人语中态度不明,很难想象他会在暗中做出什么对晏欺不利的事情。
说白了,是想袒护。只是不甘,甚至那不甘里还夹带着大多无法言说的困苦。
这般复杂隐忍的情绪,在回到洗心谷与晏欺再见面的那一瞬间,终究是克制不住,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决了堤。
那是他在这漫漫无边的四年以来,第一次想要捧在手心里,呵护一生的人啊!
然而彼此之间,相差实在太远。
一个目光悠长,盼望远走高飞,踏遍脚下缤纷的每一寸土地——一个命数已定,生来辗转奔波,只为从一处囚笼,不断地转移到另一处囚笼当中,永世不得自由。
他喜欢晏欺吗?
毋庸置疑,是喜欢的。
但当他迫切回身想要追寻晏欺渐远的脚步之时,在那双清澈淡薄的眼睛里,看到了显而易见的疏远与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