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当然——你也是。你是死狗。”
薛尔矜陡然变色,倏地一下撑地站起,就着满身的活血便要强行与之抗衡,可那柄注满气劲的石刀究竟是不可抵御的,甚至再凑得近一些,薛尔矜能清晰瞧见刀身上沟沟壑壑隐带的一丝丝红痕。
第三刀下来,即刻又沉又快斩在他胸前,肋骨断得咔咔作响,那声音是往心底里去的,止不住地泛出或清脆或庞重的尾音。薛岚因咳了一声,闷出一口黑血溅了满身,也溅在那胸前破碎的衣襟上,染得通红,渐渐晕成了红褐色。
他还待挣扎,可是手脚无力。那男人就蹲下来,在他耳畔细细低语道:“我说啊……你怎么像个傻子,将自己死死围困在洗心谷里,一晃便是整整四年……”
他兀自一人,杵在薛尔矜身边笑得打颤:“你可知……你悉心期盼守候的那个人,早在你初入谷那一刻起,便已经撒手人寰了呢?”
薛尔矜瞳眸剧震,嘶哑的喉咙内闯出一声接过一声近乎呜咽的悲鸣。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紧接着就是第四刀,第五刀,落如群山倒塌一般,当即将他五脏六腑凿得粉碎,他抬起手来,血流肉烂的五指伸出去,试图抓住一些什么东西,但那石刀抡得飞快,刃口正对准拇指末端那枚微有闪烁的鎏金方戒,金属碎裂的声音夹杂着指骨截断的杂响,在他耳边一阵盖过一阵,好似成千上万的鬼魅在张口咆哮——
“薛尔矜,你难道真的以为,这多年来你在洗心谷底收到的每一封书信,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吗?”
“起初是的。你哥人没死透,除了求饶,便只能趴在笼子里颤巍巍地写着字。”男人抬起脚跟,毫不犹豫踏上薛尔矜已然四分五裂的面门,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继而一字字道,“……后来你在洗心谷底每日每夜求着盼着的一封封书信,都是我替他写的。”
“你哥早在你入洗心谷安置没多久的时候,就死了。”
“死了。”
“……都是报应。”
“四年前,你们两个贱/奴怎般害的我,到如今,便让你们尽数拿性命来偿还!”
“愚蠢!可笑!活该!”
愚蠢——
可笑——
活该——
薛岚因倏然睁大双眼。
那柄通体幽绿的庞重石刀自头顶沉沉下坠的一刹那间,十六年前所有灰飞烟灭的模糊记忆,即刻在那黝黑孤冷的瞳底重叠拼合于一处,骇得如同画面再现一般耀目清晰。
闻翩鸿那张五官眉眼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庞,此时此刻,在他眼底无限拉伸,扭曲,最终染得殷红一片,无休无止炙烤着他内心深处隐匿已久的憎恶与悲恸。
那是他埋藏了整整十六年的刺骨锥心之痛。
当年的闻翩鸿,亦是手握着那柄极尽凶恶的厉鬼刀,霎时将他整个人一并拆分肢解,挫骨扬灰。
他每落一刀,便会在薛岚因耳边复述他当年对兄长所施用的暴行。
那绝望与撕裂交相融合的巨大痛楚,在破开遣魂咒所带来的封锁压制之后,飓风似的侵/袭了薛岚因四肢百骸每一处不为人知的死角。
他痛得浑身痉挛,十六年前的记忆像是一柄垂直没入心口的刀子,刺得他醒不过来,偏又像是醒得太过于透彻,以至于再次醒过心神的时候,除了背后鲜血淋漓的创口不断发出骇人的灼痛,还有从头到脚接近于窒息的分裂触感。
他努力将眼皮撑得很开很开,首先望见的,是面前晏欺一张苍白无措的面孔。随后那面孔像是梦一样震得碎了,转而幻化成他当日离开洗心谷时愈走愈远的雪色背影。
薛岚因眼角沁得通红,登时无法克制地冲他嘶声喊道:“——师父!”
“师父别走,别走!!”
“……我在,我没走!”晏欺哆嗦着,伸手将他托住,冰冷的掌心盖在他血流不止的后背上,很快被那腐蚀性极为强悍的活血灼至溃烂。他抱着薛岚因,像是抱着一座随时濒临倒塌的山岳,可他压根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凭借身体的力量将人勉强支撑着,揽在怀里,试图替他止住后背狂涌的鲜血。
然而厉鬼刀带来的创面实在太大了,晏欺这会子修为亏空,没有办法依靠术法为薛岚因进行短暂的修复。彼时单手扶他起身,想要借力将身形虚虚立得稳实,倏忽头顶一阵凌厉刀风哗然而起,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顷刻漫没了上方大半的视线,晏欺闪身欲躲,偏它力道简直蛮横无理,几乎是擦过二人头顶要害处生猛下坠,只需落得准狠一击,即可将头骨连同脊椎一并震得粉碎。
晏欺只身抱着薛岚因连退数尺之余,涯泠剑让他顺势拣了起来,紧紧攥握在手心里,继而铿锵一声寒慑人心的冲天巨响,细长盈白的剑身与厉鬼刀形容可怖的刃口相抵相磨,擦出的火星噼啪生得脆响,甚至隐隐携带了一丝无法言喻的血腥味道。
那涯泠剑,原就是一柄弑人无数的凶剑,彼时沾了薛岚因亲手抹上去的活血,便是从剑尖到剑尾,都在不住发出凄厉的嘶鸣。晏欺一只手空空将它端持着,已然有些掌控不住凶剑狂暴所带来的庞大力量。而那闻翩鸿倒是运筹帷幄的,厉鬼刀如此邪煞之物,偏让他一双手挥走推击得游刃有余,显然是经年累月积蓄所带来的成果。
早前在北域那一阵子,晏欺就曾有质疑过闻翩鸿的身份。当年薛岚因的离奇死亡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尤其是在他事后回到洗心谷,正巧碰见莫复丘守着薛岚因半颗脑袋的那个时候,他就当场崩溃得不能自已。
时至今日,真正的幕后凶手就站在他眼前,他才猛然一下意识到,有些事情,真不像他最初想象的那样简单。
——比如闻翩鸿本人,以及闻翩鸿表面披了近二十年的那一层人皮。
他将自己藏得很深,甚至快要活成了那个名为“谷鹤白”的死人。
人人道他一句谷副掌门,殊不料那真真正正该被换作这个名字的人,已随着他那枚不曾离身的鎏金方戒一起坠入了十八层地狱,永世承受苦痛不断的折磨。
只可惜,当晏欺亲手将这些埋没多年的真相尽数挖掘出来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厉鬼刀再次与涯泠剑彼此之间双双抗衡,那骤然激起的炽猛气劲足有十丈余高,晏欺握剑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很快他僵持不住了,便被那隔空传来的刀气震得斜飞出去,狠狠砸在身后半截斩断的粗木干上,闷头咳出大口温热的鲜血。
薛岚因就倒在离他不远处的枯草丛里,那道石刀所凿开的狰狞伤口从后脑一路蔓延至腰侧,几乎将他整个人直接劈成了两半。
他这一刀,是生生替晏欺挨下的。晏欺抬眼再看时,只觉心尖都在绞得阵阵抽痛,慌忙挣扎着起身,想去勾住他空出的指节。忽地眼前暗暗一沉,闻翩鸿高大颀长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继而缓慢从容地蹲了下来,正凝向晏欺仿若刀割的狭长凤眸。
半晌,闻翩鸿扬了扬眉,伸出一手钳住他染满血渍的下巴,喃喃说道:“……倒是个生得好看的。若非如今各大门派都急着要你一条狗命,大可将你手脚一并废了,扔那大街小巷的臭勾栏里,叫旁人好生见见你是个什么模样。”
第113章 诛心
晏欺猝然偏头, 刻意避开他宽厚的手掌:“下作东西……聆台一剑派尚能容得你这般孬/货只手遮天, 怕也是命数将近了罢!”
话音未落,已被闻翩鸿单手揪着衣领提了起来。他力气大得可怕,那一双手是稳稳实实握过厉鬼刀的, 彼时便拧在晏欺喉间, 像是一捆牢固的铁锁:“如今聆台一剑派容得我来只手遮天,还不是拜你一手所赐!”
话毕,喉间隐隐泛出一丝哂笑的尾音。闻翩鸿伸手将那柄沾染活血的涯泠剑一把夺了过来,把玩儿似的搁掌心里, 复又继续说道:“十六年前,是你,晏欺。你将那姓莫的打成半身不遂, 才给了我明目张胆上位的机会——硬要说起来,我还真该好好谢一谢你!”
晏欺眸色一凌,当即扬起手腕点上他腹间巨阙穴位,手指一旋, 眼看便要堪堪击中命门要害之处, 偏那闻翩鸿是个眼疾手快的,听得周遭风声逆耳绕行, 立马侧腰微微偏了过去。再回身时,已是蓄力一掌,径自朝前,啪的一声陡直贯穿晏欺心脉。
晏欺猝然朝后一折,脸色霎时就变了, 胸腔里哽着一口淤血闷不出来,猛咳几声,神识尽数散得一片混乱,颤抖着一双手臂还想挣扎起身,及至再抬眼时,忽逢一道冷锐寒光横扫而过,竟是闻翩鸿那厮屏息运功凝于腕间,手握涯泠剑妄图借其弑主!
“有你晏欺项上人头在前做担保,指不定将来聆台一剑派的掌门之位……能够归顺于谁。”他道,“你命数已定,我干脆送你一程,便权当是做了一趟善事,也好叫你免受禁术反噬之苦!”
言语之间,涯泠剑正从高处垂直下落。晏欺还没来得及出手予以半分抵御,紧随在那剑刃将欲割裂喉咙的匆匆一刹,却是迎面袭来一阵猛寒气劲,途经之处,乍然生出一长串细碎冰花。
闻翩鸿堪堪回眸一望,恰是与那漫天霜华碰得满目刺痛,略微躬身,反手将那涯泠剑拢至腰后,继而单掌成风,顷刻向着寒气飘溢之处推出一团青黑流魂。
轰然一声震天巨响,两股势不可挡的力量骤然于半空当中相互对峙冲撞。
但见那凌厉如刀的霜风雪雨之间,赫然立有一人高挑伟岸的身影。
素灰长袍,银白长剑。
以及那一双傲然无尘的锐利眼眸。
根本无需琢磨,闻翩鸿已然猜出来者为谁。顾自一人定了定神,便朝来人方向挑眉笑道:“易老前辈好雅兴,如今都这么晚了,还预备到这河滩儿旁边散一散步呢?”
铮的一声寒剑出鞘,易上闲并不打算与他多言。及至出手之时,腕间浑然气劲仿若山河倾倒,简直与适才晏欺空虚灰败的力道截然不同。
闻翩鸿一次已经尝够了甜头,彼时无端再对上易上闲一番雄浑攻势,便显然带有一定薄弱之处。他做事向来稳打稳算,不曾料想中途会杀出这么一个利害角色,故而侧目扫过晏欺一眼,干脆将那涯泠剑随手朝地一掷,顺势捞过身后浑浑噩噩的云遮欢向后疾退数尺之余,最后一个跃身自远处树梢上方站定身形,犹是从容不迫地出声说道:“前辈,您这是什么意思?晏欺此人死有余辜,您如今执意与我刀剑相向,莫不是还念旧情想着留他一命?”
易上闲来时本就匆忙,未有仔细确认面前此人究竟是何身份。加之如今夜色已深,闻翩鸿又站得极远,易上闲瞧不清那残枝枯林下男子的五官面容是副什么模样,仅从他情急之下爆发出的连串青黑流魂,简单判断他是西北诛风门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