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晏欺舀了一勺馄饨喂给他, 薛岚因想也不想,就着晏欺的手滋溜一声,低头吃了。半晌,又听晏欺在旁边道:“……想吃饺子。”
薛岚因再次愣住, 傻傻抬着眼睛, 一动不动看他。
——其实他这位师父,平时很少会提出他想什么……或是他要什么。大多数时候, 他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藏着掖着,怯于脱口而出。
但这一次,他没怎么犹豫,甚至不似以往那样忸怩。以至于让薛岚因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错觉——晏欺也许是在同他撒娇。
只是……看样子又不太像。
薛岚因盯着他瞅了有一会儿。没多久,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撇开脑袋,轻轻笑了。
“好,给你买。”他探手过去,有意无意摩挲着晏欺微热的面颊,温柔道,“你想吃什么,都满足你,喂饱你。”
那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但始终没能掩盖这场骤寒所带来的伤痕。
薛岚因靠过去,将晏欺拢在臂弯里。师徒二人贴着坐了片晌,晏欺觉得有些冷,便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几乎是紧紧挨在了一起,不隔一丝缝隙。
薛岚因碰了碰晏欺的手,还有些烫。过了一阵,问他:“还不舒服吗?”
晏欺在他怀里慵懒地出声哼哼:“……你想要我怎么舒服?”
又是一阵无言的对视,薛岚因默默咽了咽口水,而晏欺耶趾高气昂地挑眉看他。
“你病着呢,别想勾我。”薛岚因伸出一指,严肃而认真地与晏欺警示道,“不然有你好受的……”
——这徒弟狗胆越来越大,竟敢这样和自家师父说话。
晏欺想来想去,满心都不大太平。良久动了动嘴唇,正欲开口反驳点什么,忽而身后床榻传来一阵急剧的动荡——吱呀一声,程避醒了。
晏欺与薛岚因同时发出无奈的喟叹,再回头时,床榻上那人正左右挣动着想要起身。薛岚因忙赶上去将他肩膀按住,厉声道:“不要乱动,你身上有伤!”
程避果真没再乱动,可那一双清亮黝黑的眼睛里,却爬满一连串狰狞可怖的血丝。薛岚因只低头看过一眼,似有些被他吓着了,又屏息朝后退了几步:“你……你瞪什么?才醒过来,又要发疯?”
程避没有说话,只睁大他的双眼,迷茫无助地折腰在被褥里缩着。他那一双干燥开裂的嘴唇,仿佛是从极寒的冰窟当中拖曳出来的,纹路干瘪清晰,甚至隐约泛有一层细密的寒霜。
后时薛岚因才发现,他不是没说话,而是根本没法发出声音。
秦还那日残魂骤碎,周边亦紧跟着溢出一股寒意慑人的真气——那气劲所带来的冲击力量,是当真能要人性命的。像程避这般毫无功底的少年身段,可能一不留神没尽雪地里,就再也难得翻身出来。
他如今还完好无损地活着,躺在这里,也算是上辈子勉强修来的福分。
只是于他自己本身而言,似全然不知福在何处。彼时整个人躬身曲在墙角最里端一处,止不住发出剧烈而又痛苦的颤抖。
“是我……是我害的。”他反复而又执着地道,“是因为我……”
他只需无意一次闭上眼睛,脑中在不断回放循环的,就是那日暴雪纷飞的长行居外,连绵成片的尖锐火光。
那是长行居沉溺黑夜的数年以来,唯一一次升起漫天骤亮的灯火。却也是他们无形经历过的,最暗最冷的一天。
“是我害的。”程避竭力克制着睁大双眼,喃喃低语着重复道,“是我害的……”
“师父……还有师祖,他们都……都……”
他说不下去了,嘴唇在无法自拔地打着寒战。他分明是醒着的,偏像是一具魂魄散尽的尸体,感官是麻木的,痛苦却比一切都要来得清晰真实。
那时薛岚因怔怔凝望着他,一动不动。
不知怎的,在程避满面浮有悔恨,仓皇,乃至于怯懦无能的破碎表情里,薛岚因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也曾经低三下四地弯着腰,用他最卑微的声音对薛岚因说:“求你了,听我这一次吧。”
求你了,尔矜。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那一瞬间,薛岚因只觉喉咙像被人生生扼住,甚至控制不住地朝后退缩,直到脊背用力抵上客栈陈旧坚硬的墙壁,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
程避眼睛是红的。
他哭了,嘴里断断续续发出难受的呜咽。
在他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过的那一刻——薛岚因突然就颓了,连带面上所现有的表情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啊……”
他道:“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师祖死了,师伯也死了,都是因为你救了那对乞丐母子。”
程避瞳孔一缩,但很快,又将面部朝下深陷入榻边冰冷潮湿的布枕里。像在逃什么,像在刻意躲避着什么。
于是薛岚因慢慢踱步过去,伸手将程避半颗脑袋拧了起来。
晏欺霎时骇得一惊,连连出声唤道:“……薛小矛?!”
薛岚因没听。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是皆一人反复跪地求饶的身影。
那人要将他高昂的脑袋,毫不犹豫地磕进布满尘埃的泥土。现在的程避也是一样,胆小而又怯懦地,在薛岚因手下频频溢出痛苦挣扎的喘息。
薛岚因张开手掌拧着他,似在抓拧着一只扑腾待宰的白鹅。那样低微脆弱一个人,彼时五官都在逐渐扭曲变形,薛岚因却迟迟不肯放手,继而加大了掌心所传递的劲道,用力之下,甚至能听清人骨发出濒死求饶的异响。
晏欺有些慌了,忙是出手拉拽着他道:“你怎么回事?喂……薛小矛!”
“你快住手!”
晏欺上前一把牵制住薛岚因的腰带,几乎用尽了浑身所剩不多的力气,紧抱着他,将他从程避身边狠狠扯开。
“……你们发什么疯?”晏欺跨过一步,横亘在薛岚因与程避中间,气息不稳道,“能不能好好说话?找打吗!”
薛岚因由着晏欺一次拽得微微后仰,适才从漫无边际的幻觉里回过心神,再盯睛一看,人程避脸都让他一手拧得青了,这会儿要死不活地趴回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对、对不起……有些走神了,没太注意。”薛岚因满头都是冷汗,只是单单见着程避的落魄模样,便觉昔日兄长的影子在无形中与他有一定的重合。
那感觉太刺痛了。密密麻麻,像针扎一样。要说他记忆恢复之后,对以往的旧事毫无知觉——那是不可能的。相反,有些注定不可遗忘的东西,在沉淀整整十六年之后浮出水面,带来的痛苦与薛岚因而言,更会肆无忌惮地加重分量。
薛岚因定身站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的错乱与迷茫。但他实在没勇气再与程避进行一次对视,忽而往后退过一段距离,直到退至门边,终抬头与晏欺道:“师父……我,我想出去站会儿。”
晏欺眉心一跳:“喂,你……”
他话还没能说完,薛岚因便像是脚底抹了层油般,吱呀一声轻响,门扉尚且留下一条细缝,人已经朝外跑没了踪影。
“薛小矛?!”
“……这个混账东西。”
晏欺叫了两声,没人应。到头来,也只低低出声骂了一句,犹豫片晌,似想一并将人给追回来。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有些不妥,便回身上前走到床边,尴尬望着程避道:“……你没事罢?”
程避满头乱发,奄奄一息,眼神都是涣散无光的——怎么看都不像没事。
晏欺坐过去替他把过一脉,好在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脑子里平白扔了一块疙瘩,横竖左右都跨越不过。
“你别听他的,过会儿我把他找回来,仔细给你赔不是。”
晏欺转头灌了只汤婆子,递给程避道:“拿去暖手,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说罢起身披了件外袍,正想出门去寻薛岚因的人影儿,程避却在他后方喃喃出声道:“……是我的错,他这样生气……也是应该的。”
“你不用多想。”
晏欺刚走到门边的时候,听他这么突然冒出一句,便又回过头来,淡而平和地道:
“他本意不是想怪你,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程避有些愣住,片刻之余,又听晏欺叹了一声,似是了然于心地道:“他只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总的来说,与你没多大关系。”
第145章 疑虑
薛岚因跟了晏欺那么多年, 他每天在想些什么, 晏欺不会不懂。
与其说是在厌弃一个人的懦弱无能,倒不如说他是在痛恨自己的茫然无措。
危险面前,他们都是被动无力的。什么也做不了, 便只能一个劲地想办法逃。
薛岚因在骨子里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叛逆之人。他在自身所展现出来的力量不够强大的时候, 会感到不安,感到恐慌,甚至为此而生出无端的敏感与愤怒。
但程避和他完全不同,自我力量的短缺, 只会使他生出自卑、自责,继而将这份汹涌巨流的低淡情绪,随时间慢慢转移到别人的身上。
“这世上不存在任何人, 生来便是强到足以压制一切的。”晏欺道,“你今后一辈子,遇到愤愤不平的事情要多了去了,但凡不慎走错一步, 前方即是死路一条。”
“然而现在, 你活下来了,活得完好无损。”
晏欺垂下眼睫, 斜睨程避此刻萧条而又薄弱的侧脸,只觉好笑又心酸。
“……你师父之前怎么教你的?”晏欺对他道,“说来与我听听。”
程避一听到这里,立马就在床上坐得笔直。一旦问题涉及自己尊崇景仰的师父,他便会比任何一个时候还要回答得认真庄重。
“师父对我说过,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不可徒增恶念,更不可产生大肆杀孽之心。”
他一字一句紧接着出声复述,晏欺便在旁一字一句仔细听着。
实际易上闲与晏欺之间,无论是在为人处世的心态上,亦或是教授于人的方式上,都有一定程度的偏差。
很多事情站在晏欺这一角度来考虑,未必会与易上闲始终秉持的信念有所重叠。但在少数情况下,两人最本质的想法仍会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晏欺自己带过徒弟,但没带过像程避这样看似老成,实如白纸一般不染灰尘的年轻人——可能他稍有哪些没照料到的地方,人就给他彻底带偏了,自此走上一条不明不白的歪路,再无回头机会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