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晏欺不说话, 也不睡觉, 眯起一双眼睛,两人依偎着坐炭盆边上,薛岚因一直在低声哄他。
后来熬到天亮了大半,晏欺终于肯睡觉了, 偏是浑身上下烧得滚烫,人也渐渐变得不大清醒。
薛岚因凑在他耳边道:“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大夫?”
晏欺眼神迷蒙,神识都是碎的。隔了好一会儿, 才点点头,后又用力摇了一摇。
他面上不曾带有太多情绪,但薛岚因读得懂,心里也明白通透。
“师父, 师祖之前也说过了, 人生在世,聚散无常, 生离死别都是必经的常态……”他说,“有人降生,就意味着有人会离去,没有什么能是永恒不变的。”
“师父你这一辈子,做了太多太多傻事, 无非都是为着一次挽留。”薛岚因伸手捧住晏欺滚烫的侧颊,一字字道,“可是一个人活到了岁数,终究不是神仙,理应要走的……他总是会走。”
“强留是不会有用的,师父。”
说完,再次张开双臂将人搂住。晏欺窝在他胸前,眼底已成一片朦胧的漆黑,唯有炭盆上方一点微末的星火,彼时是亮的,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你也会走。”晏欺突然道。
薛岚因愣了半晌,很快又反应过来:“不会。”他垂下眼睫,定定凝视着晏欺道:“……我说过的,会一直在。”
晏欺默然抬眼。大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支撑墙壁坐直了身体,微向着薛岚因靠近了一些。薛岚因顿时温顺地低下头去,感觉到晏欺修长有力的五指穿过他的发鬓,无声扣在他的后脑。随后,仰头噙住他的薄唇。
这是晏欺第二次主动寻他接吻。第一次是借着薛岚因的酒劲上头,两人情不自禁,而眼下却是因着心绪低沉,迟迟得不到宣泄的出口。
晏欺脸上的皮肤热烫,温软的薄唇却冰凉。他伸手拧过薛岚因的下颌,顺势将湿润的舌尖探入他口腔,一路往下,几乎要深抵在他的喉咙。
薛岚因由着他来,甚至松开手劲放任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于是晏欺用了蛮劲上去吻他,吻到后时擦起了火,干脆又发狠探进去咬。但他那点力气确是微不足道,对薛岚因而言,根本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两人一直折腾到最后,反还是薛岚因将晏欺整个人压回墙边,从额头一路吮吻到颈侧。期间晏欺一直在痛苦地喘息,可不论如何也不愿发出声音。
不挣扎也不反抗,仍像一块木头,而且是闷熟煮透的那种。
薛岚因埋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将晏欺摁趴下去,顺手拉过被褥往人头顶一遮——
俩口子窸窸窣窣躲在里头不知干了点什么,总之片刻过后,晏欺开始胡乱扭动,闷声与薛岚因道:“停……停,好、好了……”
薛岚因应声停下动作,接着问他:“没事了?”
晏欺没吭声,只闭着眼睛,整个人蜷在被褥里,任由胸口没命地一起一伏。
薛岚因给他将被角掖上:“好好休息,别乱想了,知道吗?”
晏欺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淡淡道:“……嗯。”
薛岚因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末了,长叹一声,道:“这么烫……我出去给你找大夫。”
正说着要起身开门,晏欺却探过去用力拽他:“不用,风寒而已,哪儿那么矫情?”
“那去给你找点吃的。”薛岚因扶他躺回火边,后又瞥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程避,道,“还有这小子,估摸也是冻坏了,总得弄点热水给他暖暖身子。”
晏欺还待说点什么,已被薛岚因整个儿塞进被子里,登时给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薛岚因道:“你睡会儿,别乱动,隔半柱香我就回来。”
两人对着看了半晌,薛岚因轻轻揉揉他的脑袋,过了一阵,终是推开门扉,独自起身走了出去。
那时室外的飘雪正好停了大半,客栈门前的石路已结有一层细软的薄冰。恰是因着方位幽冷偏僻的缘故,来往几乎没什么行人——就算有,多半也只是驾着马车一闪而过。
客栈楼上楼下俱是一片静谧空旷。这会子晨时方过,从枕便一人弯腰趴在那楼与楼之间的木栏内围,撑着胳膊肘一声不响地发着呆,也不知在默默想些什么。
薛岚因走去喊了他一声。从枕立马反应过来,回身问道:“晏先生可有好些了?”
薛岚因摇头道:“烧糊涂了,一直没退。”
从枕道:“不去请个大夫?”
“这么大雪天,怕是请不到。”薛岚因道,“况且就算请到了,也没人知道到底能不能医。”
“也是,荒郊野外的,根本不会有什么大夫。”从枕道,“那岚因兄弟又打算做什么去?”
薛岚因扬了扬眉,百般无奈道:“屋里病着两个呢,总得弄些吃食给他们暖胃。”
从枕会意点头:“……我与你一道去。”
于是两人并肩走下楼梯。初晨的客栈里外空无一人,满地都是隔夜堆积的白雪,甚至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都不见来人出门清扫。
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离沽离镇并不算远,但也不能说有多近——至少,卡在边缘一带相对安全的区域,闻翩鸿那边的人,恐怕还得缓上一缓,才能找到这一处来。
大概也是因着地域偏远,客栈生意冷清,店里的伙计老板都带有那么几分放任又怠惰的意味在内。薛岚因笼统绕了一大圈,没能寻得半点新鲜热乎的吃食,索性跨过大门朝客栈外走。
近年末冬至的枯冷时节,人多的地方早已是骇得喧嚣一片,而人少的地方便同那漫天飞雪一般,每一个犄角旮旯都在渐渐凝结成冰。
街边几乎见不到人影,便更别提有大夫或是一间像样的医馆。薛岚因一路边走边看下来,只觉得胳膊到腿都是凉的,阴冷而又颓唐的气氛,多半叫人提不起精神。
“沽离镇外这么冷清了吗?”薛岚因随口问,“……不应当啊,如今这时候,不正该热闹起来?”
从枕正侧目望着天。好一阵,回头与他道:“这里当然冷清……但镇子里很热闹。该来的也都来了,要么也就预备着年后再来——到底是不缺人数的,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
他这话说得在理,而在薛岚因这头听来,却总觉有些不太对的地方。
一时说不清是哪处拐不过弯,薛岚因也不便向他深究,只像是调侃一般的,淡而无谓地道:“从兄对待这些,倒了解得还挺清楚。”
从枕笑了一笑,仅以谦虚点头替代一声应答。
后时仰头遥望天外沉沉一道虚影,复又想起什么,对薛岚因道:“……说起来,易老前辈到现在还没消息呢,岚因兄弟不去打听打听?”
薛岚因转头一想——确实是这样。易上闲自从那场大火之后便彻底没了踪影,或许事态再发展得严重一些,足以推测他与秦还一样,七魂六魄尽数迸碎,往后再无复生可能。
只是薛岚因不愿这么想,且不说程避醒后会是怎样一个反应——晏欺虽与易上闲之间一贯交恶,但说到头来,这段扭曲的同门情谊七弯八拐,总归没能歪到哪儿去。
“眼下局势正乱,走到哪儿都不得安生……莽撞即是一死,我又该如何去寻师伯的消息?”薛岚因摇头道,“师父病好之前,我不能再乱添麻烦。”
“那你打算……”
“都听师父的,他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薛岚因这会儿学得乖了,只要晏欺不开口,他就宁愿缩着当只兔子,但凡是晏欺愿意,做什么都是好的。
从枕听到这里也只是笑,并不多说什么。两人之间气氛有点微妙,但又不是普通的那种尴尬,薛岚因余光在看他——而他似在回视,又似在望某些别的地方,眼神是飘忽的,却是很专注的那种飘忽。
后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说话,说的也只剩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薛岚因懒得再去琢磨他的心思,当天绕过街角朝外溜了一大弯子,终是给程避那可怜小子捎带了几件保暖用的棉衣,后想着自家媳妇约莫还饿着肚子,便又顺手提了一碗现煮的馄饨回去。
前后隔有一段时间,再推开房门一会儿,晏欺没睡,正松松垮垮披了件衣裳,一人独坐窗台旁边发呆。
那时程避还迷迷糊糊窝床上躺着,看样子当真冻得不轻,即便适才烤过许久的碳火,脸色也依旧泛着一丝铁青的苍白。
薛岚因放轻脚步走了过去,问晏欺道:“……他醒过了?”
晏欺微一愣神,很快反应过来,淡淡道:“没醒……刚给他把过脉,怕是让过度的寒流伤及内脏,短时间内恢复不了。”
薛岚因弯下腰去,伸手握在他腕间:“那你呢?你该不会有事吧。”
“我没事。”
晏欺短短应了声。过了一会儿,见薛岚因一动不动,仍在低头与他对视,便觉有些好笑,同时心里泛了点苦酸:“……真没事,你这是什么表情?”
薛岚因拧眉道:“你别骗我。”
晏欺若无其事道:“我几时骗过你?倒是你自己,别仗着手脚健全,便成天动些歪心思。”
“我动什么歪心思?……成天就只动你的歪心思。”
薛岚因一个侧身挤到晏欺身边坐下,顺势端着那碗冒白烟儿的馄饨递到他嘴边,温声道:“……不争了,过来吃东西。”
晏欺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是馄饨滚烫的汤水太热了还是什么,面前大片迷蒙的雾气在隐隐不断地升腾,因而一双黝黑的眼睛也是微微湿润的,似在无声跃动着微末的光。
他只是沉默与薛岚因对视了一眼。没过多久,便自嘲似的笑了一笑,伸手将那碗馄饨接了过去,缓缓曲指握住碗口那枚小小的瓷勺。
第144章 失控
明明不久之前, 两人还像这样肩并肩挨在一起, 谈天说笑,举杯对酌,乐得逍遥自在。
可日子好似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晏欺几乎要忘记那些有声音的快乐, 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埋头认真吃着薛岚因送来的一碗馄饨,那味道仿佛是在小口小口嚼着热烫无味的白蜡。
薛岚因低声问他:“……不好吃吗?”
“没有……哪儿那么多挑剔。”
晏欺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没头没脑地问他:“……是不是快到冬至了?”
“嗯?”薛岚因微微一怔, 很快又道,“是啊,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