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第154章 矜傲
那负责看守通口的俩大壮汉随眼往外一瞅, 只当是大救星来了, 便连连推搡着薛岚因朝马车那一处赶:“就他了就他了……要想买什么,直接与那位打商量,可莫要再来麻烦我们!”
薛岚因硬着头皮转过身去, 没走两步, 刚好对上雪地里那只倒了个儿的大铁箱子,这会撞得正是翻天覆地,已在途经过的地方狠狠凿了道坑。
那赶车的小伙儿也是吓得不清,边上停的马儿还没能一齐顾着, 人已经连滚带爬扑了上来,直哆嗦着弯下腰身,伸手将那大铁箱子稳稳扶住。
薛岚因一见这场景, 本来还有些不大耐烦。结果一低头一回眼,便恰是在那铁箱微启的缝隙之间,对上一双黝黑冰冷的凤眸。
而且好巧不巧的是,那双凤眸在无声挪移半晌之后, 又若无其事地回望向薛岚因的双眼——随后, 还颇带了些无辜意味地眨了两下。
薛岚因:“……”
那一瞬间,他也很佩服自己的定力以及转换心情的能力。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 大手伸上前去,一把将那箱盖紧紧朝下一摁。而后一掀衣摆,以最快的速度飞身坐上箱顶,扬声对周围一众人道:“……就这个,我买下了。”
身旁赶车的小伙儿浑身一颤, 整个人都跟着一起傻了过去。倒是从枕还算明白事理,只匆匆愣过两下,也与前方守口的两大壮汉说道:“我们就买这个,不要别的。”
态度转变来得实在突然,俩老哥们也想不明白,为何先前死活求着通融的,这会儿遇上一只半路来的大铁箱子,反又立马掉头改了主意。
难道这平平无奇的破箱子里头,还能藏了什么稀世奇宝不成?
于是两壮汉脑袋跟着提溜一转,二话不说,也一并横眉竖目地变了脸色。
“不成。”他们道,“运输通口……说到底还是归我们管。就算你说要买,那也不能算数!”
薛岚因一听到这里,脑袋嗡的一声,霎时炸得一片混乱难言。后时不待他做出任何反应,那守口的俩壮汉已自作主张跨步上前,一人探出半片肩膀,实实稳稳将那铁箱给扛了起来,七弯八拐朝后方隐秘无人的巷尾处走。
那会儿薛岚因整张脸都给浮上一层难看的乌青色,二话不说,握紧涯泠剑便朝那二人跟了上去。
从枕在后看得一愣,想了一想,亦没在旁多说两句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方一道道身影,很快奔至与薛岚因相差无几的位置。
果然没走多远,在那拐弯视线的死角处停了下来。两大壮汉略一松气,将肩上那只铁箱子重重卸在地上,不假思索托着打了个滚。
很快薛岚因也火急火燎一路追往拐角深处,虽还没探头朝前继续张望,已事先从里闻得一股稠腻而又咸腥的味道——这味道着实算得上熟悉,根本无需人多想,便知这是他们一贯用来处理“货品”的地方。
眼下过了子夜,沽离镇外阵阵阴风乍然惊起,即刻便是难以承受的刺骨之寒。
拐角深处已然没了半片人影。那俩壮汉抖着脖子往周边扫过片晌,找不着负责开箱理货的帮工,只好双双低头搓了搓手,预备着自行处理眼前这只铁箱。
巷末由碎石围成的四面矮壁黑红相间,俱是以往捣碎人体留下的污渍。也许因着死角处的氛围格外森冷僻静,寻常人也不会探头探脑朝这里来——而平时进出不断的,都是些熟悉流程的商客打手,见了来人,眼睛一闭,刀棍一挥,血溅满墙,再用马车托运出去,厚布往上一裹一罩,之后送往何方,也和黑市这群人没多大干系。
“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我们拿钱就好了,能捞多少是多少。”
正如这壮汉开口说的,但凡参与其中的人,都有机会拿到一定分成,是多是少,总归是个数量。
薛岚因只抬腿朝里迈过一步,便被那冲天而来的腥气熏得眉目紧锁。甚至凝神向地上看过两眼,还能清晰捕捉到以往活人留下的碎发和指甲壳。
它们都是红褐色的,血液干涸凝固之后的颜色。
长此以往,不断铺垫累积,这沽离镇外人迹罕至的墙后黑市,便是一众怨者亡灵难以解脱的坟墓。
很难说明此刻是怎样一副压抑难忍的心情。薛岚因面色时青时白,紧捂口鼻试图往前再探出两步,但那两大壮汉明显不让,各自挥出一手,犹是蛮横凶悍地道:“滚滚滚,别打扰爷做生意,要买东西,再去找别的箱子。”
“就是就是,你拗什么拗?人血这玩意儿,男女老少不都一样,换个箱子过来,还亏了你不成?”
说罢,袖管朝上一卷,不由分说,便要伸手去捞那铁箱锁口。
——然而话音未落,手亦没能朝外伸出半尺之距,倏而耳畔一声异响,涯泠剑鞘径直向前,快而准狠敲上其间一人蠢蠢欲动的手背。
随后又是一道惨呼撕裂长空,薛岚因眸光骤冷,几乎未曾犹疑片刻,扬剑一击迅速沉了下去,其鞘身刚硬,剑刃锋利,陡然直劈人腰际,顺势拉开一缕银白寒光。
那两大壮汉尚且没能会过意来,猝然闻得身侧剑气轰鸣,稍事偏头,人已被挥击前来的涯泠长剑强行推进了角落最内一端。
旋即铁箱遭人蛮力朝后一挪,从枕率先踏过墙头飞身跃入雪地中央,左右手各自向外掀风成掌,硬抢在两大壮汉惊恐出声之前,堪堪落在他二人后脑脆弱要害之处,予以最后致命一击。
片刻过后,整道墙角回归初时那般悄无声息的寂静安宁。
狭窄的巷道之间,仍旧响有马蹄滚轮混杂一处的战栗尾音,却少有人注意这布满腥臭气息的阴冷角落,究竟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待得旁人彻底倒地失去意识,薛岚因方才疯魔一般,跪地下去,将那在雪地中屡次遭受翻滚的铁箱轻轻一托,挪往墙边安全干净的空地上方——而后手忙脚乱急着开锁掀盖,紧张得近乎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好在一旁观战已久的小车夫有所意识,三两步凑上去摁住箱身,帮着薛岚因一并将沉厚的铁箱箱盖掀至最高一点。
伴随吱呀一声冰冷悠长的刺耳响动,薛岚因一颗迟迟悬着的心脏,总算是忽急忽缓地松懈了下来——
箱内躺着的晏欺毫发无伤,意识也还算清醒,彼时开箱见了光线,便撑起手臂一点点站直起身,甚至在侧目望向薛岚因那一刻,也没有半分惊讶的意思。
晏欺永远是镇定自若的,这一点不分场合,也不分任何时间。
但薛岚因在经历长久以来的迫切与焦灼之后,再对上晏欺一张毫无波澜的寡淡脸,心底那点原是微乎其微的细碎火星,啪的一声,瞬间便燃成一片无法遏制的火海。
“你人在生病,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瞎凑热闹?”薛岚因脸色微沉,上前一步,曲指往晏欺头上一搁——果然,温度热得足以烫手。
也就微微碰那么一下,薛岚因已经不安到一种堪称颓废的地步。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脸是冷的,声音亦在同时冰如刺刀:“实在太胡来了!你明不明白这样有多危险?”
晏欺怔怔看他,却未给出一字半句的回答。
“为什么每次我向你叮嘱过的事情,你从来不肯放在心上?”
晏欺始终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当真将薛岚因刺得不轻。
他难受得厉害,心里像是实实稳稳扎了根针,摁不进去,也拔不出来。于是只能开口说话,把那积攒多日的焦虑与躁动,沉郁与疲乏,尽数放在言语之间,一次宣泄得干脆利落。
“你修为散尽,没有武功,只是一个需要保护的普通人。”薛岚因不住地道,“……可事到如今,你总像往日那般莽撞行事,叫我怎么能够安心?”
此话一出,不仅是晏欺本人,就连一旁干杵着的从枕也跟着明显愣了一愣。甚至适才帮忙开箱那位“小车夫”,亦禁不住甩开遮脸的面巾,露/出程避那张惊恐畏缩,而又充满诧异无辜的小脸。
其实这话刚说到一半的时候,一般人也很难从中听出什么问题——毕竟薛岚因急火上头,怕晏欺受伤出事,所以才会一句紧接着一句训斥。
但薛岚因显然忽略了一件事情。
师父到底是师父,徒弟到底是徒弟。何况晏欺性子倨傲倔强,素来不待见旁人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与他说话——更何况武功被废一事,早已成他心口一道不可触碰的旧疤,他自己揭不得,便更不容许别人来揭。
只是薛岚因浑然不觉异样何在。他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口气说完,照例走到箱子旁边,弯腰试图抱晏欺出来。
结果人没抱成,晏欺猛地将他朝外一掀,薛岚因一时不备,硬是给推得往后一个趔趄,险些仰躺着直接栽进雪地中央。
薛岚因错愕抬头,便见晏欺兀自一人翻身从箱中跳了出来,一双凤眸冰冷未变,彼时更是凌厉如铁。
“我莽撞胡来?”他异常凉薄地道,“……说这些话之前,怎么不先好好反省你自己?”
第155章 争执
“往日我再三叮嘱的事情, 你又何时往心上放过?”
晏欺面沉如水, 犹是不依不饶地道:“这地方有多危险,我来不得,你就能不管不顾往里乱闯了?”
薛岚因确是焦心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 他只盼晏欺别再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 偏偏人家不听,还要反过来狠狠将他教训一通——依照平日里的习惯,薛岚因必会先一步低头服软,然而这回他心里有火, 纵是打死也绝不肯退让半分。
薛岚因觉得晏欺简直就吃准他这点软肋,所以不管事情谁对谁错,他这个做师父的, 永远不会拉下脸承认自己的不是。
“我说这些,难道不是为了你好?”薛岚因语气又降下一分,显然已带了些不快的意味,“你原来总让我顾惜性命, 为什么现在到你自己这里, 反倒变得这么不明事理?”
晏欺简直被他气笑了:“我一直让你顾惜性命,你就真听我话了吗?大半夜不好好待着休息, 偏要脚底抹油往外乱跑……你给我说说,不明事理的到底是谁?”
“我提醒过很多次,你修为散尽,已不能再像当年那样翻天覆地了,你……”
这下倒好, 哪壶不开提哪壶。薛岚因一不留神,揪着老虎尾巴实打实用力踩了两脚。
晏欺一听到这里,差点当场拔剑出去砍他。
然而回头寻思一阵,自觉万事大不如前——他提不稳剑,砍不了人,更莫提恢复往日那般凌人之势。
剩下那点傲气,全然化为难看的脸色,他一面冷冷笑着,一面打断薛岚因道:“……是啊。你的师父没有修为,一无是处,早已不过是废人一个!随你看低也好,看轻也罢,我自知无能为力,倒也由不得你来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