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晏欺被他抓得浑身一弹,但很快反应过来,放下粥碗,肩臂逐渐放松,同样伸手环抱着薛岚因,缓声道:“……说傻话。”
两人眯着眼睛互相抱了好一会儿。薛岚因埋头在晏欺颈窝,忽然没头没脑地闷声唤道:“或玉。”
晏欺眼神有些迷蒙:“嗯?”
“以后……你不喜欢听的话,我不再提了。”薛岚因道,“你莫要不理我,我会难受。”
晏欺瞳孔微微一颤,旋即朝他靠得紧了一些。待得片晌缄默无言,方低低出声应道:“知道了……”
“是我不好。”他抬手捋了捋徒弟乱蓬蓬的发顶,难得和缓温柔地道,“我脾气太差,总在生气,你……你别嫌我烦。是我不对。”
由晏欺这么一说,再多的委屈压抑,低落不安,纷纷罩在薛岚因头顶,便也化作无尽的温暖与甘甜。
“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哪里会有不对。”
薛岚因伸手抱着晏欺,只恨不能将他一并揉进心窝里好好疼爱。
“可是啊,师父……”他放缓语速,极尽耐心恳切地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又笨又没用。像聆台山那样危险的地方,我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所以……不想让你去,不想看你冒险,更不想再失去你。”
他这般执拗心思,晏欺又怎会不懂?
只是万事说不得情愿二字,在出口之前,总归多上一句不得已而为之。
“我又何尝不想逍遥在外,风平浪静地安度一生呢?”晏欺叹了一声,无可奈何道,“然而长行居最后是个什么下场,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但凡是诛风门存心想毁坏的东西,逃到天涯海角,都只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薛岚因微微一怔,眸色亦随之黯下了大半:“就算如此,上聆台山硬碰硬,也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没说一定要硬碰硬。”晏欺道,“至少在闻翩鸿痛下杀手之前,你不能做只不知所措的无头苍蝇。”
薛岚因哑声道:“师父……”
“不用担心,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晏欺捏着蒸饼喂他吃了一口,“这次真要混得到聆台山上去,我也答应你,不会再莽撞行事。”
薛岚因嘴里叼着晏欺亲手递来的甜饼,半天嚼出来的全是苦味。他很遗憾,自己没有一身无所不能的神力,不然就能将晏欺变小再变小,偷偷揣在怀里,两人一起躲往谁也找不到的世外桃源里,快活似神仙地缠绵一辈子。
“好了,别再乱想。”
晏欺拍了拍薛岚因的肩膀,随即伸出一指,点向他眼下一圈显而易见的青黑色,道:“看看你自己的鬼样子,昨儿一晚没睡,折腾坏了吧?”
薛岚因回过心神,紧跟着蹙眉反驳道:“你不理我,我怎么睡得着?”
晏欺道:“说白了,你还是在怪我?”
薛岚因不回话,只弯腰将脑袋一偏,小狗依人似的靠进晏欺怀里,正巧觅得一处舒适的角度,干脆死皮赖脸地窝住不动了。
“行,你厉害。”
晏欺反手拧在他耳根,说了半天,到底没舍得用实力气。
薛岚因闭目侧在晏欺胸前,原是想借此机会小憩片刻。然而没过多久,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双眼眯开一条细缝,低声唤了晏欺道:“对了,师父。”
“什么?”
“最近时间压得太紧,有件事情,我一直忘了同你说清。”
薛岚因单手撑起腰身,抬颌朝车棚外无声扫过一眼。待得隔有一段时间,方才凑往晏欺耳边,有所意识地压低声线,断断续续地说起了什么。
第158章 难安
其实无需薛岚因开口, 晏欺也料想到他准备说些什么。
有关从枕那一连串似有若无的可疑行径, 晏欺本身心知肚明,所以当薛岚因一字一句脱口说出的时候,他的反应远比预想到的还要平静淡然。
“……我都知道。”
晏欺轻咳一声, 视线转移向车帘缝隙透出来的刺目光线, 继而缓缓说道,“早在长行居那段时间里,易上闲也已瞧出几分端倪……不过当时情况特殊,一直没有机会直接挑明。”
薛岚因面色微变, 旋即忍不住道:“你们之前就知道?”
晏欺不置可否,声线仍旧压得很低:“那封邀请文书是伪造的……看易上闲的样子,恐怕比我猜到的还要更早。”
“那他……”
“易上闲不会死。”晏欺道, “他既一早就对一切异常了然于心,便定会给自己留下一条相应的后路。”
薛岚因突然有些说不出话,只抬头深深望着晏欺的双眼,逐渐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
“至于那个白乌族人……至今为止, 我还没弄通他想做些什么。”晏欺抬手揉了揉眉心, 明显有些疲乏困顿地道,“但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 再去思考如何退避躲闪,恐怕已不像最初那样简单了。”
薛岚因蹙了眉头,倏而起身向晏欺道:“他想要我们的命。”
晏欺反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半路将他直接甩开?你认为有那个可能吗?”
薛岚因瞬间哽住了,半晌摇了摇头,露/出无言以对的表情。
“那姓从的自始至终, 都在把我们往某一方向上引。”晏欺沉声道,“但若真要回想起来,总共也没走多少弯路……他顶多是将我们当作两枚棋子,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加以利用罢了。”
薛岚因默然片刻,复又皱眉低道:“他最终要的是劫龙印,这一目的在本质上,和闻翩鸿并没有多大区别。”
“所以啊……叫你先不要冲动。”晏欺低头揉着徒弟不安分的脑袋,语重心长地道,“他能将我们看做棋子,我们为什么不拿他当做一盏引路灯呢?”
薛岚因微微怔住,随即撑着胳膊将欲坐直腰身,半途肩膀一折,偏又被晏欺两手摁了回去,挪动半天,也只好躬在他怀里出声问道:“师父你打算……由着从枕胡作非为?”
晏欺淡道:“嗯,看看他最后能做到什么程度。”
薛岚因立马道:“不行,这太危险了!你……”
话没说完,刚巧长帘被人一把掀开,程避从外匆匆探进一颗脑袋。
“你们要是确定好路线,我就继续赶车上山了。”他道,“得抓紧时间,一会儿天黑下来,山路更不好绕。”
薛岚因似想说点什么,人却被晏欺再次摁住。
“或玉……”
“你也准备跟上聆台山么?”晏欺问程避道。
这问题倒实打实将人给问住了。程避与闻翩鸿之间,本没有太多的恩怨纠葛,硬要说来,也只在父母双亡这一事上,与诛风门的大肆杀孽脱不开关系。
程避摇摇头,半晌,又犹疑不决地点了点头。
“师父生死未卜,眼下独剩我一人游离在外,着实不知再该去往何处……”他仰头叹道,“但若此番去往聆台山上,我自身功底极差,胆小愚钝不说,恐还会拖累师叔。”
——说到头来,他倒挺有自知之明,也不算笨到无可救药。
晏欺思忖半晌,亦觉之后再多带一个程避,麻烦事儿必然只增不减。
于是与薛岚因相互对视一眼,再次回头对程避道:“真要丢你一人在外乱晃,反而显得我不够厚道……不如这样,马车经过第二座山丘的时候,你先下去,找块安全地方藏好,再往聆台山的路程,换薛小矛来赶——反正留你在山下等着,总该没什么问题吧?”
程避道:“这……要等多久?”
“少需十天,多则一月。”晏欺道,“届时山上山下人多杂乱,没人识得你真实身份,诛风门更不会明目张胆找上门来。于你而言,相对更为安全。”
“……也成,都听师叔安排。”
程避拧了拧眉,虽还有些怕,却到底不如先时那样胆怯不安。
事情既定,便再无回转商量余地。程避松开车帘,继续挥鞭赶起了山路,薛岚因却是心事重重,转身看向晏欺——他倒还算自若,干脆靠回铁箱开始闭目养神。
薛岚因叹道:“你也别上山了,老实待着不好吗?”
晏欺睁开一眼,淡淡道:“那我和程避独处十天半个月,你一个人往聆台山去?”
薛岚因脸色一变:“你……”
晏欺冷道:“陪着你还嫌不好,别人想要师父都没在呢。”
薛岚因道:“那不一样,你是我媳妇。”
晏欺扬眉道:“少贫嘴……再瞎嚷嚷,我可懒得理你。”
薛岚因不说话了,一双黝黑的桃花眼往下垂着,说不出的落寞低沉。
两人沉默一阵,晏欺探出手掌,轻轻覆在薛岚因手背上:“别怕,我在的,不会走。”
薛岚因展开肩臂,将外袍一摊,晏欺便埋头窝进他怀里,师徒俩紧紧抱在一处,耳畔即是阵阵车轮掀动的嘈杂声响,碎石在马蹄踩踏下天翻地覆地滚了一路,最终连了串似的摔入山沟沟里,将一切晨时的喧嚣送归于彼此无限的静谧。
薛岚因有些困了,神识恍惚,搂着晏欺渐渐陷入浅眠。
后来又不知过了有多久,日头正上三竿,车帘缝外颠三倒四的白光亮得晃眼,薛岚因原还没能清醒,挥鞭催赶马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紧接着整辆马车也一并停顿下来,棚外隐隐响起一阵细密悠长的人声。
薛岚因睁开眼睛,便见晏欺也是醒着的,彼时正弯腰凑在车帘旁边远望着什么,薛岚因待要躬身上前,却被晏欺单手拦了下来。
随后车帘被无声撩开一道细缝,只能见得外边人头攒动,似有五六辆随行的马车齐齐停滞在一处,堵得山路一侧皆为冲天刺鼻的潮腥气息。
薛岚因回头去看晏欺,晏欺只对他摇了摇头,凝声道:“再往前,就上聆台山了。”
这么快?
薛岚因心头一跳,正说话间,却又听得耳畔传来一道低柔而不失力度的女声:
“这些预备运送上山的马车里边,都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声音并不大,但由车棚里边师徒二人幽幽听来,却算得上是极为熟悉。
因为根本不用猜想,便知来人定是聆台一剑派的沈妙舟。
那女人总是很精明,精明里透有一丝异样的愚钝——正因如此,往往会被大多事情的表象所迷惑,后时垂直堕入沉庞的泥沼或深渊,再无挣扎的余地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