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他这话一说出口,摆明要和从枕划清界限。是人都听得明白,程避不敢吭声,从枕也只是在笑。
如是僵持半晌,忽闻车棚里一阵箱盖响动,晏欺缓缓探出半面手掌,一把掀开车帘,薛岚因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去搀他胳膊。不料晏欺抬手往外一抽,神情冷漠,顾自在车前坐了下来,转头问程避道:“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程避没想到晏欺会突然出来,惊讶之余,出于礼貌,还是迅速开口答道:“再走一天左右的路程,便能到聆台山了。”
晏欺不置可否,只凝神观察前方一条细窄多碎石的山路,其间隐有车轮折痕,弯曲数道,大多是往统一方向的印迹。
“跟上去吧。”晏欺道,“如果人血最终送往的目的地当真是聆台山,也许借此机会,可以找到藏匿云遮欢的地方。”
薛岚因平白受得晏欺半天冷落,此时也顾不上心里委屈,只听他说要上聆台山,便拧了眉头,立马出声反对道:“你别去……有什么想查清楚的,我代你上山便是了!”
他刚刚说完这句,也料到晏欺并不会理他——果然,晏欺权当薛岚因是一团空气。说话不听也就罢了,甚至看都懒得看他,半晌沉默过后,仅是面无表情地向程避叮嘱道:“前面人怎么走的,我们就怎么走,中途不许停。”
程避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薛岚因,只觉他脸色难看得骇人,好像下一刻,便要扑上去将人生生撕碎似的,彼时全身上下,都在无端透出一股阴冷沉郁的戾气。
程避没胆子开口说话,只瑟缩着扭过头去,继续专注于挥鞭赶车。
晏欺交代完事情,约莫嫌着车外风大,便只身一人回到车棚,车帘齐刷刷往下一拉,彻底与薛岚因隔开一道空间。
薛岚因也是被晏欺刀子般的倔脾气给刺得厉害,眼下脸色一阵青黑,说不出的怒火频频燃烧在心底,却是化成委屈,压抑,以及无法言说的躁动与不安,此刻无处能够疏解,亦无处得以宣泄。
他弯腰坐在离晏欺不远的地方,一帘之隔,将脑袋深深埋入膝盖里,听着耳畔反复加快的车轮滚滚声,逐渐掩盖归于麻木沉寂的心跳轻响。
这并不是两人第一次发生争执,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晏欺不会真的气他,顶多嘴上摞一两句狠话,事后哄一哄,抱一抱,用不了多久也就没事了。
但这一回,薛岚因是太过心急,脱口说出晏欺最为忌惮避讳的一连串话,伤了他的自尊,而且一次伤得透底。
薛岚因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他出发点从来不是为和晏欺争出一个高下。他只想用自己的力量,试着去保护一心深爱的那个人,付出什么代价都好,只要晏欺还活着,好好活着,在他身边,他死都心甘情愿。
薛岚因一人坐在车头,埋头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程避在旁赶着马车,有点看不下去。片晌过后,忍不住侧身对他说道:“师叔那样好强一个人……你适才说那些话,不是主动寻不开心么?”
刚巧从枕也在车棚外边儿坐着透气,一听程避提及此事,不免轻飘飘地跟了句嘴:“……我早说过,晏先生不需要你时刻跟着护着,你这般执拗到头,也纯粹是自找麻烦罢了。”
薛岚因不想说话,许是当真有些伤着了,尤其在旁边还隔有一个从枕的情况下——晏欺和他闹矛盾,程避又死活听不懂人话,一肚子苦水穷憋着,简直就是备受煎熬。
三人各在车头占据一角,薛岚因不开口,程避也没再吭声,从枕自当识趣闭了嘴巴,索性一路沉默到底。
马车颠簸着驶过第一座山丘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山里雾色偏浓,湿气也正缓缓逼人肺腑。
薛岚因半眯开眼睛,吸了吸鼻子,似隐约嗅得一股诱人的香气。
恰好此时程避拉停了马车,将车头靠往路边,引得劳累一夜的马儿去喝水吃草。
薛岚因顺势朝外一看,便见前方不远处稀稀拉拉停有几处小摊儿,其间白烟袅袅升至上空,是有人正赶早揉着米面包子拿出来卖。
薛岚因心念一动,觉得机会来了,当即挪了挪身子,抱臂贴在车帘边缘,用力咳了两声,看似无意地出声问道:“……吃不吃早饭?”
狗徒弟到底要面子,问话之前,不加称呼,媳妇儿不喊,师父也不喊,对着一面长帘,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果然不出所料,晏欺还是没理他。
薛岚因这会儿有些急了,怕晏欺饿出毛病,刚好程避牵马走过来,薛岚因便拽着他的胳膊硬声道:“喂,你过来。快去帮我问问,他饿了没有,要不要吃饭。”
程避一颗榆木脑袋,又慢又迟钝:“啊?谁?”
薛岚因抬手往长帘里一指:“他——”
“哦哦哦……”
程避点了点头,明白过来,上车轻轻掀开帘子,脑袋往里一探——
不过片刻之余,里边那位,声音又冷又硬地传了出来:“去跟他说,不吃,饿死算了。”
他这话是对程避说的,音量却大得足以飘到薛岚因的耳朵里。
——这人就是这样,有话不肯好好说,要他主动拉下一张脸,简直就比登天还要难。
第157章 冰释
薛岚因是真拿晏欺没有办法——三十好几的人了, 闹起脾气来, 还只会用绝食装死这一招来膈应自家徒弟。
可吵架归吵架,薛岚因这个做徒弟的,疼他是情分, 爱他是更本分, 说什么都好,到底不能让师父饿着。
于是薛岚因翻身下车,三两步绕去摊边买了两块蒸饼,一甜一咸, 顺手捎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哗啦一声,掀开车帘, 晏欺正窝在箱子旁边打盹,这会儿睁开朦胧一双睡眼,一见来人是薛岚因,瞬间便弹坐起来, 像是池底骤然受惊的一尾青鱼, 警惕而又戒备,仓皇里带有几分无措。
薛岚因一手撑在车棚外围, 一手端着香喷喷热乎乎的白粥蒸饼,满脸无奈地出声喊他:“……过来,吃点东西。”
——听听,他当他是在喊谁?
逗狗都不带这么叫的,何况还是对着自己共枕多年的师父?
晏欺瞬间露/出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仰起头,凝视面前不可一世的狗徒弟,仍是冷漠不语。
薛岚因有点端不住了,论摆架子,至今没人能是晏欺的对手。他抿着嘴唇沉默一会儿,终是一个弯腰钻进车棚,硬着头皮在晏欺旁边坐下。
谁料晏欺一碰到他,便像是染了瘟疫一般,猛地侧身往一旁挪。
晏欺一挪,薛岚因也跟着一起挪,反正不管怎样,非要贴着胳膊紧挨在一处。最后七扭八歪一并挤进角落里,晏欺刚要扭头骂人,薛岚因便脱下外袍将他肩臂一裹,借力一把拉他到怀中,瞬间把人给箍得牢牢实实,无处可逃。
晏欺试着挣了两下,没能挣动,干脆闭上眼睛继续装死。可惜装死装到一半,掌心倏然一热,晏欺一低头,便发现徒弟往他手里塞了两张蒸饼。
“吃点吧,瘦成这样,还要犟。”薛岚因大手伸过去,用力搓了搓晏欺的脸。半晌,感觉他的烧似乎退了些许,便松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蹭上前道,“你身体不好,别老跟自己过不去。”
晏欺握着蒸饼,只看不吃,一直保持沉默。薛岚因便从他身后缓缓伸出一只手,托着蒸饼往上递了几分,一路凑到自家师父嘴边,压低声音温柔哄道:“……媳妇儿快吃嘛,再不吃就冷了。”
晏欺面无表情,良久过后,勉强张了张嘴,就近在眼前的甜蒸饼上咬了一口。
如是一来,薛岚因终于如释重负地笑出了声音。
他这一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便是弯弯的,眸底透着莹润的水光,反复映照晏欺微微发红的耳根。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晏欺亦忍不住轻抿薄唇,低笑着伸手上前,摸了摸徒弟挂满宠溺的侧脸。
“不生气了啊,咱俩和好成吗?”薛岚因搂着他道,“我知道错了,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晏欺蜷在他怀里吃着蒸饼,一面还得意洋洋地唇角上扬,像是个胜仗归来的小霸王。
“谁生你气?”晏欺道,“少自作多情,没人跟你生气。”
“好好好,都怪我自作多情。”薛岚因拉长尾音道,“师父别和我计较,好不好……”
话没说完,晏欺将第二块蒸饼塞进他嘴里,只道:“你也吃,先把肚子填饱再说话。”
于是师徒两人并肩坐在半封闭的小车棚里,共喝一碗粥,共啃两张饼,好像方才那一场争执根本不曾发生似的,他们一旦说起话来,仍像以往一样亲熟坦诚。
吃到一半的时候,晏欺微偏过头,那时薛岚因正坐在旁边埋头喝粥,侧颊的轮廓深邃而又锋利的,每每镶嵌在人眼底,便与他周身沸腾的活血一般火烫灼人。
透过指节端详他手背至腕骨细腻却并不光滑的一层皮肤,往年留下的伤痕依旧清晰可见,有深也有浅,大部分已成黯淡的浅褐色,有一小部分至今犹是触目惊心,无一不在彰显着歇斯底里的疲惫与疼痛。
晏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尤其是无意一眼瞥见薛岚因微有疮痕的手掌之时,晏欺突然蹙了眉头,探手轻轻触在他腕间,凝声问道:“你手怎么回事?”
薛岚因微微一愣,低头往手心一瞄,霎时有些不易察觉地慌了神。
晏欺指的那些烫疮,是昨夜薛岚因擅自使用血刃留下来的伤痕。因着皮肤愈合相对较快,那时剑刃割开的创面早已混入早年大量的旧疤当中不知所踪,独那手握血刃所遭受的侵蚀伤痕红肿溃烂,久久未呈恢复之势。
薛岚因当然不能跟晏欺解释说,这玩意儿是他割伤自己不慎留下来的,否则晏欺会立马冷脸发脾气,甚至再严重一点,还能把他自己给气出毛病。
于是薛岚因仔细斟酌一番,只轻描淡写地扯谎说道:“回客栈找你的时候,让炭盆给烫伤了,不碍事的。”
“……真的?”
晏欺一听到这里,蒸饼也不吃了,慌忙上去挽了薛岚因的袖口道:“给我看看……你上药没有?”
“唉,没事,隔些天就好了。”薛岚因捧着粥碗往晏欺手里一搁,随后趁机将爪子往回一抽,缩进袖子里,嬉皮笑脸望着晏欺道,“喝粥吧师父,这荒山野岭的,上哪儿找药去?”
“那也不行。”晏欺登时严肃道,“拿来给我看清楚,严重了肯定得上药。”
话正说至一半,眼前倏地一阵昏黑。薛岚因不由分说抱了上来,活像一只大狗熊似的,双臂大张,用力将晏欺圈进怀里,甜着声音很是满足地道:“还需要上什么药啊,你就是我最好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