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隔着一面破旧的车帘,薛岚因刚好能看清沈妙舟半张温婉如旧的侧脸。那时阳光恰是灼人的刺白,她亦身着一袭清浅纱衣,却不知为何,脸上带有微许无言的黯淡,是一种趋向于疲乏至极的死灰。
薛岚因只匆匆朝外看过一眼,便被晏欺拽着手肘狠狠向里拉了进去。
“不要命了?”晏欺低声斥道,“上赶着往人眼皮底下撞?”
话没说完,人反被薛岚因朝下一把摁了过去——与此同时,车棚内外发出轻微耸动,那沈妙舟身后跟有十来名青蓝长袍的同门弟子,各持长剑纸灯,不由分说便要上来搜车。
薛岚因心道不好,正要拖着晏欺藏往铁箱后方,刚巧从枕那厮也挤开帘子躲了进来,如此狭窄拥挤一间车棚,一时容纳足有五个手长脚长的大男人,尤其是最角落里那昏死不醒的两大壮汉,这会儿密布的汗臭和着黑市独有的咸腥气息,熏得周遭尽是一股子难言的异味。
这味道是实实稳稳能要人命的恶心。晏欺光吸一口气,半张脸已跟着起了一层极其嫌恶的铁青色。薛岚因一面伸手护他,一面想方设法将从枕往外推搡道:“你……你他妈的,滚出去!快滚出去,挤死了!”
从枕却是不让,双手紧撑在车棚内壁,压低声线纹丝不动地道:“我滚?如今除了程避一人,还有谁是他们眼生没见过的?我若半途暴露行踪,你们还想有活路可走?”
薛岚因直冷笑道:“姓从的,你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说罢,手侧涯泠剑应声一扬,几乎是毫不犹豫抵上从枕微微颤动的脖颈。晏欺登时敛了面色,待要出手阻拦,却正逢得另一柄细长剑鞘自帘外捅了进来,薛岚因慌忙收剑回去,揽过晏欺朝车棚侧方稍微贴近一些,那外边伸进来的剑鞘便刚巧抵在正中央的大铁箱上,一连敲出数声显而易见的脆响。
棚中三颗乱跳不断的心已纷纷提至嗓子眼处,生怕稍不留神,叫人探出异样,那别说上聆台山,恐怕当场便要叫沈妙舟这毒妇人一次逮个透底,之后再是个什么下场,甚至无需费神估量。
那时薛岚因手按在剑上,神经更是紧绷到了极致。不料那柄细长剑鞘只伸进来粗略敲了两敲,外边儿持剑的弟子便不再执着细探了,仿佛是在默守某种不成文的规矩似的,直起腰身,又向车棚外负责赶车的程避随口问道:“里面都是箱子?”
第159章 隐情
程避这小子, 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 平白遭人一唬,能做出的反应就只有点头和摇头。
好在这回他胆子还算够大,硬着头皮颤声应道:“是……都是箱子。”
面前那人先时也不打算怎般搅和, 却不知为何, 突然又一把探手抓上车帘的边角,直道:“不成,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能运上山去,都打开来看看, 箱子里又放的什么玩意儿?”
程避脸色瞬间就变了,见人已三两步轻松跃上了车板,慌忙作势要拦——而这厢车棚里的三人, 当即握起刀剑,显然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一时之间,两边俱呈蓄势待发之态。程避抬起一手,尚未成功挥挡出去, 只听沈妙舟低低一声, 忽又在旁喝止道:“不搜了,一会儿上山还有事情要办, 不要浪费时间。”
此话一出,不光那群同行弟子愕然怔住,连带车棚里紧张至极的另外三人亦禁不住狠狠一愣,还待悄然朝外查探些什么,那些个青蓝衣衫的弟子已然退潮一般纷纷散开, 其中一人生出疑虑,不免上前向沈妙舟追问道:“夫人,这批箱货数量如此庞大,当真不仔细搜查一番,再予以放行吗?”
沈妙舟面色苍白,总归有些不大自然的地方。她动了动唇,片晌之余,终是摇头制止道:“不搜了,这些都是……开春招待外客需要用到的东西,现下贸然拆开查探,怕只会更加不妥罢。”
众弟子道:“都是莫掌门要的东西?”
沈妙舟迟疑一阵,很快又轻轻颔首道:“嗯,是的。”
如是一说,就算有人好奇心甚,亦没可能再壮着胆子继续朝里翻找。沈妙舟撒了个弥天大谎,瞧着便神色不对,薛岚因在里看得不算清楚,却也勉勉强强品出一丝异样的味道。
“厉害啊,这女人。”薛岚因啧啧称叹道,“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了。”
晏欺眉目微舒,却仍是轻轻捂了他嘴道:“小声点,生怕别人听不见么?”
随后再次撩开车帘,沈妙舟已带着十来名随行弟子拐弯上了山路,步伐匆匆走得老远一段距离,没用多久,便渐渐失了踪影。
程避一人在外,闷得满头皆是冷汗。这会儿见人已走远,便弯腰探进车棚里来,直喘着粗气道:“吓死我了,方才那是什么人?”
薛岚因道:“还能是什么人?莫复丘的老婆呗!”
程避瞪眼道:“那不是……掌门夫人?”
说罢长长舒出一大口气,又是百般惊骇地道:“还好没让他们往车棚里看,不然就全玩完了…… ”
薛岚因冷笑一声,顾自嘲道:“可不一定,看她那样子,十有八/九是在帮闻翩鸿打掩护。”
程避犹是惶恐道:“那她刚刚不让搜车,也是因为……”
“不用猜了……姓闻的和沈妙舟那档子风流旧账,谁见谁知道。”
程避登时瞠目结舌,只觉让人强行灌了口苦酒,那味儿不定是他想闻的,后劲却是一股一股往鼻腔里钻。
他看了看晏欺,又看了看薛岚因,似还想说点什么,晏欺却眯眼将视线外投,粗略一扫——彼时约莫处在聆台山脚下,过往的行人马车应接不暇,正是喧嚣繁忙的路段。
闻翩鸿要想夹点私货运送上山,委实要花一番功夫,这会子倒叫薛岚因等人白捡一趟大便宜,蹭着人家掌门夫人的威名挥鞭赶马,跟随同行的车辆四下颠簸,一路绕进了聆台山对外惯用的通道口。
待得行到一半的时候,晏欺摆手叫停,那时已近落日黄昏,程避实打实在外赶了一天的车,整个人都在累得打跌,晏欺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便对他道:“行了,别赶了。一会儿再往上走,过了山门,也就不好糊弄了。”
薛岚因以往是来过聆台山的——二十年前还在洗心谷的时候。但那记忆实在有些久远,大多细节已没法在脑中成形。
他想了想,良久才向程避道:“聆台山常年向外开放,山间多半设有客居,来往人流更是数不胜数。你先混里头躲上十天半个月,届时再等我们消息,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程避亦觉此法甚妥,毕竟他这半点功底没有的大拖油瓶,跟人身后除了犯浑就是拖累,仔细一圈想来,还真找不出有什么别的用处。
这会子程避正双目失神穷发着呆,倏而手中稳稳一沉,再低头时,两掌之间多了一把极为熟悉的细柄木剑。
程避待要发问,却见晏欺正抱臂坐在长帘边缘,伸手将身下木板轻轻一叩,意味分明地对他说道:“……这么大个人了,打架不会,躲人你总该学着一些吧?”
程避垂眼瞅着掌中木剑,正是从长行居带出来的那一柄。也是风雪夜里,晏欺自镇剑台内亲手挑选的那一柄。
一切过往的记忆都还是鲜活的,跃动的,轻而易举便漾红程避一双黝黑清亮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最终却只将双唇微微一抿,紧握那把细柄木剑,对着晏欺深鞠一躬,道:“弟子……多谢师叔提点。”
晏欺点了点头,只道:“赶紧走,过阵子天黑下来,山路危险。”
程避又是一弯腰,这回却是对着薛岚因的,着实郑重而又严肃。
分明只是普通一次告别,他却偏骇得像是生离死别一般,红着两眼,站定在原地动也不动。那模样薛岚因看了也难免有些发怵,后时干脆挥动手臂,压着嗓子对他道:“别磨磨唧唧的,快走罢!”
程避到底不敢再磨蹭,抱着木剑,深一脚浅一脚便往山路深处钻。这回换了薛岚因扬鞭赶车,所用的力道比程避要大得许多,反手抽在马屁股上,即是一阵噼啪作响。
彼时车棚内只剩了从枕与晏欺二人。晏欺嫌着里头腥味儿太重,不愿多待,方要伸手去掀车帘,却听从枕自他身后轻轻一笑,似夸似嘲地道:“晏先生这师叔当得……甚是称职。”
晏欺头也没回,仅侧了侧脸:“……你也称职。”
他没说称得是个什么职,彼此二人之间,却俱是心知肚明。
晏欺是个聪明人,但他如今修为全失,禁术散尽,再不及当初那般凶煞慑人。
从枕倒也不怕他,只是摸不透对方真正的心思。于是想了一想,继又意味不明地道:“晏先生素来最是宠徒弟的。如今赶着上聆台山,倒不顾岚因兄弟如何反对了?”
晏欺道:“有我师徒二人在前做挡箭牌,岂不正遂了你的意愿?”
从枕沉默半晌,后只淡淡应道:“先生言过。”
晏欺冷笑一声,不愿与他过多周旋,随后单手一掀车帘,弯腰坐到薛岚因身边,再不往车棚里头瞧上一眼。
那会儿薛岚因手里正握着鞭子,耳畔尽是嗡嗡响起的人声,后见晏欺从里钻了出来,便忍不住皱眉道:“师父何必同他废话,一会儿到了地方,我们便与他分开走。”
晏欺仰头望着山头大片大片的苍翠林木,其间隐有烟雾弥漫缭绕,再远一些,甚至能见得聆台一剑派高耸入云的红褐色山门。
十七年前,他便是在此处,手执那柄染寒光如昼的涯泠凶剑,将聆台一剑派上下尽百余弟子尽数挥砍至支离破碎,鲜血溅满山门内外一道道数不尽的青石长阶。
——为的只是给薛岚因一人殉葬。
如今弯弯绕绕过了这么些年,他又同薛岚因一起回到这片满载旧忆的生死之地。
晏欺从来不喜欢这里,若不是闻翩鸿的步伐日渐紧逼,他本不会有上聆台山的任何打算。
“不用赶车过山门。”晏欺道,“再往前一些,我们也下车,人跟上去就行了。”
薛岚因叹了一声,道:“你打算怎么折腾?”
晏欺道:“你跟着我来,不会有事的。”
两人窸窸窣窣忙碌片刻,薛岚因将马车赶得七扭八歪,最终彻底脱离上山的车队,拐弯绕向长枝茂密成林的高树丛里。
薛岚因翻身跃下马车,一看头顶天色,一轮红日已落山头,用不了多久,想必便要彻底趋向昏黑。
紧接着晏欺从枕也撑起车板跳了下来,三人合力将车板车棚一次拆得零零碎碎,成堆的木头破布纷纷散开了埋土地里,随后又抬着车后两大壮汉往布帘下狠狠一塞,裹一团扔山路外围的小陡坡下,且任由他们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