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沈妙舟缓步踏入屋内,一眼见得满地铁箱开的开,合的合, 尽呈一片狼藉之态,登时起了大火,愈发气急败坏地道:“今日看守药材的人都怎么回事,怎越到关键时刻,便越是学会偷懒耍滑了?”
然而同一时间里,躲在房梁上的薛岚因,默默为自己捏了把汗。
——其实并不是没人,也不是偷懒耍滑。
薛岚因心道,只不过早前那群尽忠职守的看门弟子,让他和晏欺一口气打晕了,一个不剩给藏进了角落里。依照眼下这般状况,只需稍稍挪点位置,便能一次瞧得透底。
无奈沈妙舟这女人……是个死脑筋,走路都不知道拐弯儿的。
又或许,她本就来得匆忙,约莫是早有要事在身,久久不得空闲——如今火急火燎绕着铁箱看过一圈,干脆探手出去,朝那堆积成山的麻袋当中抓过一把,麻利掂量片刻,便直接将它们揣进怀里,当即也不再拖沓,迈开步伐转身就走。
院外的竹篱不知疲倦,再次随人离开的脚步发出吱呀一声长鸣。薛岚因适才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望着沈妙舟渐渐远去的背影发呆失神。
“这婆娘……魔怔了不成?”薛岚因微一抬腿,将角落里叠罗汉似的三大“躺尸”轻轻踹了一脚,随后皱眉不解道,“看她办事儿的劲头,我都得着急上火。”
“谁知道。”
晏欺曲起两指,有意无意把玩着手里黑糊糊一团草药梗子,继而又道:“我看啊,这些东西……八成都是送去给莫复丘的补药。”
薛岚因习惯性接话道:“也确实,聆台山上,就数他一人是个大药罐子,每天多少都吃不够。”
然而话刚说完,忽而猛地一愣,想起晏欺刚刚提起的事情,又忙不迭地出声重复道:“慢着慢着……你说什么?那药是给莫复丘的?”
晏欺淡淡道:“不给他,还能给谁?”
薛岚因微有诧异道:“可你刚刚还说,这批草药里……有毒?”
晏欺不置可否,只偏头与薛岚因对视一眼。二人同时会意,再次将目光稍事偏转,无声投往沈妙舟匆匆离开的方向——
与此同时,仍是寒潮骤降的深夜。
沈妙舟一手端着热气升腾的药碗,则另一手垂搭着一件温暖厚实的雪白狐裘,弯曲朝前绕过数步,推开枯枝林木交叠掩盖的数道门扉,即是一间设有防御结界的宽阔木屋。
屋内闷咳声阵阵,显然已有些嘶哑。沈妙舟缓缓迈过门槛,那桌前油灯正燃,而在桌后则是一人消瘦枯冷的身影,映在渺渺一星昏黄之下,便愈发显得憔悴难言。
“药来了,复丘,近来天凉……趁热喝了吧。”
瓷碗与桌面相互碰撞,发出清脆一串微响。莫复丘闻声抬头,却未动作,只望着她微微一笑,道:“……多谢。”
沈妙舟转身替他将狐裘盖在腿上,展开,然后细细铺平:“你我之间,何需言谢?”
说罢又端过药碗,轻轻置于莫复丘手边,继续叮嘱道:“大夫说了,眼下深冬,你这咳疾若不尽早医好,时间拖得太久,便更难根治了。”
莫复丘垂下眼睫,碗中蒸腾的雾气,将他细纹遍布的面颊渐渐熏至一片朦胧。半晌,复又闷头轻咳数声,俱是说不出的沉郁与压抑。
沈妙舟再次上前,温柔抚摩他起伏不断的后背,同时不忘低低劝慰道:“身子不好,就不要老顾着门派里的事情。等到来年开春,咱们就要推选新任掌门了……如今年末这时候,你总该放下一切事务,好生休息一阵了吧?”
莫复丘起先没有说话,只盯着油灯下一碗清黑色的药汁。良久过去,终是低笑着仰起下颌,将那热烫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瓷碗再次磕上桌面,已是空落落的一声轻响。沈妙舟不知为何有些尴尬,伸手将那四下摇晃的小碗扶稳,忍不住对莫复丘道:“你……不用这么急啊,烫到了该如何是好?”
“……都在盼着我让位,是吧。”莫复丘忽然没由来地道。
沈妙舟微微错愕道:“复丘,你……”
莫复丘摆了摆手,适才眼中阴霾尽数一扫而空,待得再望向沈妙舟时,仍旧是满面平缓温和的笑容。
“没什么,我累了。”他道,“你也早些歇着去吧,年后有的是时间忙,可别累坏了身子。”
沈妙舟没有出声拒绝,也没有立刻转头离开。她默默凝视着油灯下那一张异常苍白的面庞,两人眼底的情绪不知在何时,已产生些许微妙的变化。
“复丘。”沈妙舟低头,将桌前那只余温尚存的瓷碗碰握在手心里,再一次,不抱希望地道,“推选新掌门一事,你真的打算……”
“嗯。”莫复丘提前将她打断道,“留给将来有潜力的门中弟子。”
顿了顿,他没再去看沈妙舟的眼睛,而是将空冷的视线缓慢投向窗外:“……如果有必要的话,副掌门这一职位,兴许还需要谷师弟主动做出退让。”
沈妙舟眉心一颤,瞬时变了脸色:“复丘,这……你这样做,不怕寒了谷师弟的心么?”
“去歇着吧。”
油灯昏黄微弱的光晕之下,莫复丘满面皆是说不清的困顿乏力。但他那一双清亮的眼睛,纵是在迷蒙至斯的深冬寒夜里,也不曾有过片刻的怯懦与退缩。
“妙舟,我们都累了,需要歇一歇。”他缓声,又一次与她重复道:“你……去歇着吧。”
沈妙舟许久无言,到最后,终是接连退后数步,及至跨过门槛,彻底隐入门外大片无际的夜色当中,再不见得半□□影。
聆台山的夜时多雾霭,往往阴冷而潮湿,极易结成难以退却的刺骨之寒。
沈妙舟离开木屋没走多远,而是双手捏着那只空落小巧的药碗,干站在原地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很不巧的是,晏欺和薛岚因也正在不远处的树梢上方,不动声色打量这场看似平和无波的闹剧。
不知她一人在屋外静等了有多长时间,总之窗前的油灯不曾熄灭,里面那人说他累了,归根结底也没能歇下。
后时天色愈发生得暗沉,沈妙舟亦不再执着于困守原地,回身迈开碎步,走的便是与木屋全然相反的方向。
薛岚因抬头望向她黯然远离的背影,沉默一会儿,复又问晏欺道:“还要跟上去么?”
晏欺想了想,终于摇头道:“不跟了,她再要走,估摸着……得找闻翩鸿去了。”
薛岚因古怪一笑,也不知是不解,亦或是带有几分嘲讽意味地道:“为什么有的人明明有了正主,偏还要在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她喜欢呗,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晏欺翻身跃下树梢,随后薛岚因也跟了过来。这做师父的,到底是了解自家徒弟,唯恐他张嘴多问,便及时出声中止话头道:“好了,先别说这个……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先找到云遮欢在哪里么?”
“没说不找。”薛岚因摊手道,“可我们没法和闻翩鸿直接打照面,那该死的白乌族人也不在旁边,一点线索都没有……这该怎么找?”
晏欺道:“……用眼睛找。”
话音未落,薛岚因刚想回点什么,但见眼前一道青光乍然浮起,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堪堪袭上晏欺未有任何真气加以防备的薄弱后背。
“或玉!”
薛岚因大惊失色,当即拉住他的臂膀狠狠朝怀里一带。
师徒二人同时被斜飞前来的浑厚气劲震开数十余尺,薛岚因脊背朝后,重重磕上树木粗壮坚韧的枝干,登时爆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好在晏欺还算幸运,由薛岚因双手紧紧护在臂弯当中,暂且没有受到过量的伤害。
两人狼狈不堪地彼此搀扶,勉强自大片树影间站稳身形,但闻阵阵寒风呼啸之中,隐约夹杂三两道轮椅滚动的吱嘎声响。
薛岚因竭力从背心传来的剧烈痛处中抬起双眸,便见那微微灯火环绕之间,一人素冷苍白的佝偻身影近在眼前——
正是适才屋中埋头闷咳的莫复丘。
第163章 恨极
时隔多年, 同是故人重见的一段戏码。
只是一人修为散尽, 另一人油尽灯枯,早已不复当年那般光景。
“我聆台山近来守备虽多有疏漏之处,不曾想何等鼠辈都敢来此地走上一遭。”
莫复丘满面萧条之态, 独身一人支起轮椅, 却仍似往日一般正义凛然。
“晏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他道,“遣魂咒催你不死,你倒有力气跑这里来滋生祸端。”
晏欺冷笑一声, 无所顾忌道:“……对着你这半死不活的残废,又有什么不敢?”
话刚说完,恰逢莫复丘扬起一指, 念动口诀,又是一缕青光自半空中生,当即向薛晏二人所处方位飞驰而来。
薛岚因大骇之下,腰间涯泠凶剑一声铮鸣, 霎时随之夺鞘涌出, 赶在刺目青光落定之前,迅速展开一道剑起燃筑而成的坚固结界。
一时之间, 漫天俱是光影攒动。
莫复丘虽是早年落下顽疾,一身功法却已达到上乘境界,双腿不便,丝毫不会影响他出手的速度。
然而凶剑护主,晏欺如今修为全无, 涯泠剑意识终究未死,一人一剑之间,无形牵绊更是关键时刻的保命利器。
缠斗本身,算不上是人与人拔剑相抵的血腥之斗,眼下两股气劲相互交绕,一面是来自莫复丘的雄浑真气,一面则是涯泠剑残余的汹涌剑光,两者不分你我,但弊端显而易见——
孤剑难支,愈渐生出疲弱之态,然而此时薛岚因后背剧痛,勉力扶稳晏欺手腕之时,双肩都在止不住地发出颤抖。
晏欺慌神,瞬时转头抓握他臂膀道:“你有没有事?”
“皮外伤,你不要管。”
薛岚因反手将晏欺拦在身后,继而凝指聚集周身内力。
正是与此同时,莫复丘双手结印,缓下声线催动真气。其内功到底是浑厚难驭,一旦冲突迸出,外围一周山林树木收到气劲碾压,纷纷随之扭曲变形。
——最后一道口诀划上句点,轮椅上的男人睁大双目,猝然朝他师徒二人喝道:
“——聆台山如此清净之地,何曾轮得你这双手血腥的魔头前来玷染!”
话落,真气瞬时随声炸裂涌出,漫天青光聚成刀雨,一击将涯泠剑展开的结界碾碎成尘。
晏欺面色一变,下意识里拉过薛岚因手腕道:“薛小矛,躲开!”
熟料薛岚因非但没躲,在双眸尚在清明的情况之下,犹自上前,正对青光气劲袭来的方向,单指探出,毫无犹豫地隔空书写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