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晏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脚下陡然一阵踏空,人已随地面的突然凹陷一并矮倒下去——耳畔尽成呼啸不断的风声,甚至攥在手中那盏奄奄一息的微弱烛台,此刻也难免随风湮灭,顿时只剩周遭一片无光的暗沉。
晏欺没有持续下落太久。也好在地砖之下设有的暗处隔间算不上高,否则这样一次头朝下狠狠摔落在地,晏欺八成要沦落为莫复丘那般无药可医的瘸子。
纵是如此,整个人的重量瞬时压地的那种感觉,也非是寻常人一时能够接受得来。
晏欺在坚硬硌人的碎石地上躺了足有小半片刻,适才从高速坠落的剧烈疼痛中缓过心神。
第一反应,自然是想方设法,找寻能够回到地面上的工具。
然而只抬头匆匆朝上望了一眼,晏欺便毫无例外地颓了下来。
——那导致地面开口下陷的旋钮机关,就在距离桌脚不远不近的地方。但在机关以下所有可抵达触碰的空间,俱是一片摸不着边的深度漆黑。
没有灯,烛台更在下坠途中灭得彻底。也就是说,这机关最初的设计者,可能不曾预留任何方法,以供不慎落入此处的人再次回到地面上。
——其中甚至包括这间小屋的主人,莫复丘。
实际不用想得太过复杂,晏欺也能猜到,像莫复丘那样行动不便的人,根本不会在自己常驻的房屋中,挖一道天坑等自己坐进去填。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早已计算好这一步,在他所在的房间地底,埋下一处不易发觉的隐蔽机关,只有处于特定的条件之下,才会不经意地一次触发——这样一来,踩空地砖猝然下坠的那个人,基本就没有任何足以反抗的机会。
晏欺将手中木剑摊开,放在掌心微微掂量两下——果不其然,只是一柄用作装饰的雕花小剑,质地轻盈,压根儿经不起折腾。
堂堂名门之首的莫大掌门,一旦动起武来,比一般人还要讲究排面。
一般摆着好来的小木头剑,他瞧不上眼,要用也只肯用那质地上乘的绝世好剑,那便更别提平日里堆放在犄角旮旯里毫不起眼的破烂玩意儿。
这群所谓的名门正派,总有一天,会死在一身洗不干褪不尽的自尊病上。
但话也不能完全这样说。毕竟依照眼下的状况,是晏欺做了他莫复丘的替死鬼,如今一跟头踩进一道乌漆嘛黑的无底洞,晏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总归不能扯开嗓子一通瞎喊,毕竟谁也不知道,在莫复丘屋下所设有的暗地空间里,还囤放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过,也用不着费多少脑筋去细心猜想——这一套东挖西藏的行事风格,确是和那偏爱老鼠打洞的闻翩鸿多有几分共通之处。
但晏欺现在只想寻得捷径回到地面,并不想硬碰硬和那姓闻的直接打上照面。
所以他握着木剑四下敲打,在视线完全模糊一片的状态下,他就是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盲人。
周围所有能出现的东西,都是陌生的,从未接触过的,这让晏欺莫名觉得紧张。
——长久以来过于安逸的平凡生活,让他日渐依赖徒弟带来的温暖。
偏偏如今的薛岚因,不可能顺利出现在他身边。那么前方未知的路段,就不会再有人搀过他的肩膀,带他一步接着一步,脱离与危险紧密相连的边缘。
晏欺一人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都似要在冰冻的空气里凝固。
他没有内力,无法燃聚纸灯,只能通过直觉判断,眼下与最初无意坠落的地方,已有很长一段距离。
——至少脱离了莫复丘那间惯用的小屋。
晏欺是这样想的,直到再度往前迈出脚步的时候,脚底原是参差不齐的碎石地面,不知何时,已隐约响起阵阵清脆的水声。
大概是踩到水了……
晏欺拧了眉头,明显感觉到鞋袜表层正在被脚下深浅不一的水洼渐渐浸至发凉。
他天生怕冷又怕脏,因而趟进水里的短短一瞬之间,便像是炸了毛般整个儿跳了起来。
晏欺的嗅觉并不似薛岚因那样精明又敏感,但身体上的强烈触感从来不容小觑。
当他只身站立于整片水洼中央的那个时候,脚下沉冷冰凉的液体是在流动的,平和而又缓慢,似是不带任何侵略性地轻轻拂过脚面。
然那水流虽不湍急,归根结底,它确是正在自黑暗深处,悄然漫开数不清的尖锐爪牙。
晏欺站定不动,只在原地按捺收敛愈渐趋向于狂乱无形的心绪。
待到水流渐渐蔓延展开,再一次温柔而又薄情地,冲刷过他几近有些僵冷的脚踝,他才有所意识地微微弯下腰身,探出一指,轻轻点在地面和缓淌过的一弯液体之间。
最后,再将指尖无声置于鼻下不远的位置。
——看来,他没有猜错。
这些根本不是清水,而是新鲜稠腻的人血。
第165章 濒死
晏欺独自一人, 趟在一滩流动不断的粘稠血水里, 前后俱是望不见边的迷蒙与黑暗。
他只觉得恶心,连带胃里都在隐隐泛酸。
是真的恶心,让人反胃到了极点。尤其是在双脚同时被浸湿的情况下, 他冷得全身发抖, 想要后退,但那些血水很快蔓延上来,从脚尖一路迅速遮盖到脚踝。
没用多久,他那青蓝色的衣摆, 便被新涌上来的稠液沾至黯淡一片的猩红。四周无光照耀,红即是黑,亦是一种接近于丑陋肮脏的乌黑。
往后是血, 往前也同样是血。
晏欺在无奈之下,最终选择往前——现在唯有一点清楚明了,也就是当初那批从黑市运送上山的巨量人血,此时此刻, 正聚集在这里, 缓缓流往某些未知的地方。
倒也不一定是未知的地方。因为晏欺在趟水走过数十余尺的短暂距离之后,水面线已经渐渐朝上漫过了膝盖, 直逼接近腰际的临界点。
在那个时候,晏欺缓而犹豫地停下脚步,开始侧耳聆听前方一连串铁锁交相磕碰的清脆鸣响。
他终于不再走了,又或许是现实条件逼迫他没法再往前迈出一步。
同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低而沉的, 近乎嘶哑的,传来一道模糊不清的女声。
“你……你来了。”
她说,你来了。
也没说“你”是谁,反正周围漆黑一片,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晏欺就这么沉默地站在原地,愣着,没有吭声。
“你来了。”
她又重复了一声。
这一次,咬词咬得极准,晏欺竟出乎意料地,从那低哑到近乎湮灭的薄弱嗓音里,隐隐约约听出一丝异常熟悉的味道。
“云……遮欢?”晏欺微含试探地道,“是不是你……?”
对方也似明显一阵惊愕,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紧接着,仍旧是死寂般的一阵默然。
也许正是因着这份从头到尾都诡异至极的安静氛围,晏欺也由一开始的不确定,逐渐转换为肯定无疑——
“是你,云遮欢。”
他再次出声,不带任何犹疑地唤了她的名字。
于是这样一个,被困锁在黑暗最深处,野兽一般惶恐无助的女人,终于在此番出乎预料的情景之下,彻底的,完全的,发出最后一声濒临崩溃的嘶吼。
那时的云遮欢,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发出那样充满哀伤绝望的声音了。
约莫是为着自身最为狼狈丑陋这一刻,首先展现在晏欺这样一个,她曾一度鄙夷不齿的男人面前——她感到无地自容,羞愧,懊丧,还有深深的卑微与痛苦。
又或许,是因着长久以来非人的痛苦经历,迫使她对着眼前唯一一个能予她光明与救赎的故人,徒然生出几分久别重逢的欣慰与感激。
那一刻,漫天黯淡昏黑,她看不见晏欺,但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将那苦楚痛恨,嫉妒悲哀,毫无保留地,向着面前之人咆哮出来,以至于满室血水汩汩流淌的声音,都被那喉间瞬时爆发出的战栗嘶鸣所遮盖掩去。
若大一处地底空间,尽数是云遮欢一人悲怒至极的呐喊。
晏欺接连退后数步,只觉双耳深处已成一片混乱轰鸣。
待得回过神识,云遮欢已是透支力竭,兀自一人垂下头去,让那所有的哀嚎散进空气里,随着滚滚血液一并漂流远去。
彼时无光,无法准确感知彼此之间的表情究竟如何。刚好晏欺也并不太想见到此时此刻的云遮欢,会是如何一副非人非鬼的模样。
时间紧迫,他总试图说点什么。
但是云遮欢的速度比他还要更胜一筹。她身上覆着数层厚重的铁锁,稍有动作,便会拖带出一串沉闷难言的低响。
这声音实际很影响她说话的清晰程度,因而晏欺在听她第一遍开口的时候,只传出来稀稀拉拉一句:“走……吧。”
晏欺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于是选择暂且保持静默。
“你……走吧。”
第二遍,她压低嗓音,一字一句对晏欺道:“赶紧……走。”
晏欺不明所以,心中直道,如今已经落魄至此般田地,还能往什么地方走?
不想片晌之余,又听她徐徐出声说道:“他……他用不了多久,就会过来。你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他?”晏欺道,“你说……闻翩鸿?”
云遮欢不置可否,只稍微侧了侧身子,继而对晏欺道:“我手臂下这一块锁链旁边……有灯。”
“你把灯点燃,往我头顶高三尺的地方……照亮,那里是他……他平日下地惯用的通道。”
她自始至终,没有提到闻翩鸿的名字:“你……你赶在他下来这里之前,从……通道出去。不想死,就赶紧……滚!”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说些别的什么。
晏欺听到这些,自然也不再拖沓,当机立断,摸黑朝前趟了过去。
脚下尽是粘稠腥臭的血液,尤其是在靠近云遮欢的地方,水面刚好及腰,几近要漫向他的臂膀。
随后伸手往前一探,沿着满地冰冷的铁锁上下摸索一阵,果真如云遮欢所言,在离她手臂数寸有余的地方,摸见一盏巴掌大的精巧铜灯。
灯内设有明显的机铦开关,晏欺轻轻施力一拧,灯头也便应声闪了一闪,霎时将周围一圈半大的空间燃至微亮。
随后晏欺将那铜灯小心翼翼地提了起来,灯光虽弱,却很快照亮面前女人半张猩红的侧脸。
——直到这个时候,晏欺才彻底看清云遮欢究竟是副什么模样。
其实硬要说来,她已经没有半分人样了。很难想象,在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里,闻翩鸿给予她是怎般一种非人待遇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