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满脸俱是红褐色的血渍,云遮欢那原是美艳绝伦的年轻面孔,彼时尽数染上铁锈一般充满死迹的颓败色彩。而周身狰狞可怖的丝状纹路,已然蔓延至紧逼心脉的致命位置,只需稍稍再往前移出半寸,便会立马落得一个必死无疑的惨烈下场。
但闻翩鸿当然不会让她死——云遮欢于他而言,是承载劫龙印必不可缺的人体容器。
因此,他在她四肢乃至胸口每一处贴近要害的地方,都牵连束有一捆灌满真气的金属锁链。
锁链朝下,径直没入皮肤,紧攥在她那脆弱不堪的左心口处,以此将心脏与劫龙印的纹路彻底隔开。
——如此一来,皮肉上的痛苦加剧,却也避免了体内深藏的毒素持续蔓延至胸口。
所以,从晏欺所处的这一角度细细看来,云遮欢是被一捆连环铁锁缠绕贯穿,活生生钉在背后完整一面石墙上。
这种堪称极端的暴虐折磨,比劫龙印所带来的毒素还要更甚。
但云遮欢显然已经习惯。并且渐渐正趋向于麻木无感的状态。
她那一双深黑的眼底,没有丝毫焦距,就好比一具失去痛觉的死尸。再大的苦难,一旦累积堆叠到了极点,也便不再是苦难,而是一种难以退却的执念。
那时晏欺手里提着纸灯,试图将眼前狼狈不堪的女人,顺势照至更清晰一些。只是他刚有这个想法,便被云遮欢即刻脱口制止了:“不要照。”
她不愿意……
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她此刻最为落魄的模样。
“求求你了……快走吧。”云遮欢说,“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晏欺,识相的话,赶紧滚吧!”
晏欺没有说话,却将手里的铜灯往上挪移了一些,借此照到她头顶一道幽深狭窄的通口。
云遮欢没有说谎,如果一直往上攀爬的话,必然能够再次回到地面。
晏欺犹豫片晌,还是没有立马就转身离开。劫龙印还依附在她身上,所有事情的源头就不会得到终结,事后再怎么费尽心神地游离奔逃,都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你不走?”晏欺突然问道。
“我要怎么走?”云遮欢反问,继而扬了扬身旁沉厚如山的数层锁链,“只要……只要他还在这里,我就没办法走。”
晏欺挑眉:“……他?”
云遮欢不说话了,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始终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任谁前去恣意摆弄,都会使她感到疼痛难忍。
然而晏欺并不识趣。他不光要问,而且定要一次问得透底:“云遮欢,你该不会还以为……当初在沽离镇遇到的男人,就是你眼前见到的这个吧……”
云遮欢对待那男人的执念究竟有多深厚,任何人都有目共睹。
她爱一个人,就是接近于疯狂的一种痴恋。包括爱那个人的五官,皮囊,甚至与之相似的容貌。
晏欺其实并不抱希望,也不觉得云遮欢会从这场彻头彻尾的幻梦当中清醒。
毕竟她已经疯了。为着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人,疯魔并痛苦着。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长久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云遮欢开口了。
“我知道。”
她动了动唇,无不艰难地涩声说道:“我……都知道。”
随后,有两行热泪,顺着她那凝满血渍的僵冷面颊,一滴紧接着一滴,极为缓慢地淌了下来。
最终落入脚下平和无波的血水中央,击起一小串轻盈的水花。
第166章 地底血池
“在很早的时候, 他就对我施用过诛风门的摄魂幻术……如果要具体追究起来, 应该是从二十年前,沽离镇那一次初遇开始。”
云遮欢四岁那年,在北域边境的湖叶镇外不慎走失, 被人一路颠簸运至南域聆台山下的沽离镇。也就是在那里, 不知是有幸亦或是不幸,她遇到了那个和薛岚因有着相似容貌,却又在同时温柔至极的陌生男人。
男人救了她的命,甚至终结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 与街头乞丐一般无二的流浪生活。
对云遮欢来说,那段苦难日子有多艰辛绝望,男人予以她心灵上的救赎, 就有多么温暖强悍。
——然而,好景不长。
她没能尝到多少甜头,男人惨遭诛风门的追杀,顷刻被铺天盖地的青黑流魂彻底湮没, 自此之后, 再未寻得与他相关的半分讯息。
那是闻翩鸿第一次,对年仅四岁的云遮欢, 催动具有控制意识的摄魂幻术。
事后的云遮欢,对所有人诉说的内容一样——是突如其来的一大批人,打破她平静短暂的幸福。他们成群结队将男人团团围住,最后强行带走,其间并没有给云遮欢任何做出反应的机会。
实际那所谓的“一大批人”, 归根结底,只是闻翩鸿一手捏造出来的假象。
云遮欢遭到摄魂术的深度控制,对眼前所展现的一切事物,都产生了极其特殊的魔魇与幻影——而在其中唯一清晰可见的,就是男人那一张,与薛岚因相差无几的干净容颜。
摄魂幻术的精髓效用,正巧就体现在这一点上。
闻翩鸿利用云遮欢感情上最为薄弱致命的一环,迫使她对那张求而不得的面庞日思夜想,徒生执念,甚至逐渐演变成为一种病态痴狂的爱恋。
她喜欢那个人,于是闻翩鸿便让她倍加用力地喜欢。
以至于质朴单纯的思慕之情发展到最后,愈发化为得不到的愤怒,失望,难堪,甚至对旁人疯狂滋生的憎恨与嫉妒。
爱使她过分丧失了理智,也使她日渐变得丑陋,变得面目可憎。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分不清,我究竟……是在喜欢着谁了。”云遮欢仰面朝天,似嘲讽似无力地道,“摄魂术对意识的控制是绝对的……只要我看到那一张脸,他说什么,我就能做什么,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晏欺眯起眼睛,默不作声打量她半晌。
最后他问:“你怎么知道……你中的是幻术?”
他原本以为,这愚蠢到无药可救的女人,根本不会发现自己身处在怎样一个危险境地。
事实上,云遮欢对待一切,都始终是心知肚明。摄魂术演变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她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的疯了,还是幻象主导着意识,强迫她继续疯魔下去。
“……我会疼。”云遮欢摇晃着手里的锁链,精疲力竭地对晏欺道,“这些东西,已经和我的骨头……长在一起了。”
——只需稍稍做出一点动作,那种剧烈疼痛所带来的感觉,足以让她立马从梦魇中清醒。
晏欺默然站在满地奔涌的血水之间,望着眼前狼狈如凶兽般的可怜女人。
“你惦记了足足二十余年的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云遮欢呼吸沉重,倏而压抑低淡道:“……我知道。”
“包括那张脸,那副五官——到现在,它只属于诛风门的闻翩鸿。”晏欺缓声道。
云遮欢微微咬牙,那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用力撕扯出来的。
她仍然回答:“我……知道。”
她辨不出自己是清醒还是愚昧,只要意识还在思维中游离,就永远脱不开摄魂术长久残留下来的幻影。
“我已经没法走了。”云遮欢睁开双眼,任那血丝与满面猩红融为一体,“劫龙印的毒素……牵一发而动全身。铁锁一旦开移,剧毒攻心,我必然会死。”
“晏欺,我不想在要死的时候,还看到你这张脸。”她颓然笑着说道,“你就当是发一发善心……滚远一点,别让我看到,行么?”
闻言至此,晏欺也难免是冷冷一笑:“你以为我不想走?”
云遮欢道:“你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死在地上,和死在地下,有区别吗?”
云遮欢神色一滞,旋即微有不解道:“你什么意思?”
“闻翩鸿遣人放火烧了长行居,我师父残魂已散,世上再无人知晓有关劫龙印的最终谜底。”晏欺道,“现在,劫龙印就在你的身上。我冒险上聆台山,也是专程为了来寻你。”
“寻我做什么?”云遮欢嘲道,“寻死的么……”
晏欺道:“你要这么想,确实也没什么问题。劫龙印在闻翩鸿的手里,我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
云遮欢眉目一扬,适才奄奄一息的面庞,此刻又无端生出几分带有强烈情绪的抗拒之意。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她道,“你们都死了才好,所有人,都死了,就是最好的……”
话音未落,晏欺扬手就是一巴掌,实打实拍在她布满脏污的左脸颊上,甚至将那凝结成壳的红褐色血渍震得粉碎,露/出壳下一层爬满丝状纹路,溃烂可怖的皮肤。
“混账。”晏欺声音平稳,却不失狠戾与决然,“如果不是为着你身上的劫龙印,谁想管你的死活?谁会管你的死活!”
云遮欢被这一记耳光打得满脑子都在嗡嗡乱鸣。好似心底压抑已久的悲愤困苦一次被人挤压出匣一般,她又一次,燃得喉咙冒火,拼命弹跳起来,对着晏欺嘶声吼道:“我可不是你徒弟,晏欺……你不得好死!”
“你不是我徒弟,可你一旦出事,害的就是我的徒弟。”晏欺伸手过去,狠狠扼住她无力摇摆的脖颈,“劫龙印破解,传说中的活剑真迹得以再现,没人能把握闻翩鸿最后拿捏在手里的,到底会是什么东西。”
“但你听着,云遮欢……”晏欺拧着她的耳朵,迫使她将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分音调,都听得清清楚楚,绝无遗漏,“活剑族人一根手指头,就能轻而易举将你们北域白乌族夷为平地。如果按照谜底指引寻得真迹,最后让闻翩鸿一人尝尽甜头,你猜一猜,他先杀了我,然后再会对你背后的族人做些什么?”
云遮欢双目圆睁,几近被他掐至窒息:“你……你放……手!”
“你不是想死么?”晏欺问,“我帮你早一点解脱,难道不够让你快乐?”
“你……你……给我放……放手……”
云遮欢嘴唇大张,拼命呼吸周围潮湿咸腥的空气。
晏欺迟迟不愿松开力道,似早已对她反抗的方式感到厌烦。
他还想说点什么,倏而背后趟水的脚步阵阵回响,有一道沉冷男声自二人耳畔幽幽响起。
“晏先生有话好说便是,何故要对一柔弱女子下此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