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晏欺漠然回身,便见在那适才趟过的暗道里端,不慌不忙正走近一人。
藏蓝纱衣已有微许破损,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漾在周围黯淡昏沉的大片浓黑里,偏是说不尽的锋利与残忍。
“……她素来不曾清醒,先生又不是不知道。”
从枕大步迈在遍地溅起的浓稠血水当中,顷刻在脚踝后方留下一串不明的波痕。
云遮欢稍稍抬起眼帘,空洞涣散的目光与他有过短暂片刻的交汇。
晏欺是知道的,从枕根本不会走远,横竖都在一座山上,彼此之间抱有的目的,也并无太大的差别。
所以这时候从枕的突然出现,根本不会让晏欺感到一丝一毫的惊讶。
——恰恰相反,他还勉强借此松下一口气。最起码,这厮待在他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没跑去祸害他的徒弟,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晏欺不留情面地道,“你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情,还生怕没人拆穿么?”
云遮欢眼睫微颤,再次望向从枕的时候,他仍是淡淡微笑着,目光纯朴,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情感。
——从来不曾包含任何情感,包括爱,包括喜欢,哪怕是那一星半点少到可怜的亲情。
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如此。
那一刻,云遮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前这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男人,曾经事事将她掬捧在掌心里,予她兄长一般,独一无二的呵护与溺爱。
——那是她身边本姓族人之外,唯一视作心腹亲信的家人。
直到她从他分明溢满笑容,却堪比刀锋一样冷厉决然的眼底,预见到自己悲哀濒死的影子。
“从……从枕。”
这一回,云遮欢没再天真愚蠢地以为,从枕是来向她施以援手的。
“上古活剑一族,中原内外最为罕见的一大异域部族,乃是劫龙印最初缘起的地方。”
从枕没有看云遮欢,也没有看晏欺。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同时又像是在对谁诉着什么,语气平缓淡然,表情却是狰狞扭曲得让人心生胆寒。
“这个嗜血而凶悍的残忍部族,崇尚奔腾不断的血流,热爱鲜血,将它视作最神圣,最不可或缺的重要之物。”
“闻翩鸿之所以会将劫龙印存放在此处,并且日夜从镇外汲取新鲜的血液运送上山,正是因为他坚信,劫龙印的本质与活剑族人相似——它们同样嗜血,同样会对鲜血的触碰产生兴奋到极致的反应。 ”
“所以那些从黑市一路运往聆台山的人血,多半是被当做食物,投喂给云遮欢身上这层沾有劫龙印的剧毒皮囊。”
“其中包括莫复丘,也是闻翩鸿最后计划投入这片地底血池中,毫无反抗能力的饲料之一。”
第167章 子母蛊
其实说到这里, 晏欺也差不多该明白闻翩鸿这一系列举动意义何在。
他把藏匿劫龙印的秘密暗道, 设在莫复丘随时都有可能察觉的惯用房间之下。不是因为他傻,而是因为他早就算计好一切,就等这无药可医的男人, 有一天自投罗网, 跌入脚下这片寻不得终点的血池底端,再无挣扎生还的可能。
然而真正让晏欺感到诧异恐慌的,并不是闻翩鸿一直以来接近不要命的疯魔做法,而是默默隐藏在所有人背后, 沉默观察了不知有多长时间,至今心思缜密的白乌族人——从枕。
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晏欺稍稍退后数步, 彼时手里仅剩下一柄不堪一击的雕花木剑,若要论起赤手空拳的近身搏斗,他不会是从枕的对手。
“所以?”
晏欺手里提着铜灯,待到无路可退的时候, 终于选择站定在原地, 扬眉看向从枕。
“你想证明什么?”晏欺问道,“……你比闻翩鸿更了解劫龙印, 更了解活剑族人的过去?”
从枕侧目凝视着他。仿佛隔了很久一段时间,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不可捉摸地微微弯了下来。
他笑了笑,然后说:“不是的。”
也就是在那开口出声的同一时间里,几乎毫无防备的短短一刹那, 从枕飞身前来,扬手攥握成拳,倏而砸向了晏欺单薄瘦削的肩膀。
晏欺没想过他会突然发动攻击,第一反应便是要躲。然而躲到一半的时候,意识到有些不对,而那一记携有千斤之力的浑厚重拳,已飞速擦过晏欺沾染星点血渍的青蓝色衣袍,径直朝前,贯穿云遮欢由数道铁锁层层围绕的心房。
霎时之间,滚滚浓血透过女子脆弱乏力的胸口,洋洋洒洒溅了从枕满面猩红。
晏欺适才回神,木剑即刻挥出,正中从枕斜探前来的精壮手臂。然而一切都太晚,当晏欺试图将人拦挡开来的时候,云遮欢胸前用来压制毒素蔓延的金属锁链,已被那堪堪一拳震至粉身碎骨。
力道之大,甚至在她心脉边缘几近致命的地方,撕开一道血流不止的狰狞伤疤。
云遮欢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血沫狂涌,自唇角四散喷溅而出。晏欺探出一指,慌忙点向她周身数道止血大穴,然而一切补救措施都无济于事,从枕那凶悍一击直取要害,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爆发出的巨大力量。
晏欺骤一回身,倏然厉声喝道:“从枕,你……”
话未出口,眼前这凶兽一般极具攻击性的白乌族人,双眸晶亮,神情残暴,不由分说,便展开那双能将猎物扯开撕碎的尖锐爪牙,毫不犹豫,袭上晏欺呼吸微滞的细白脖颈。
晏欺眉目一凝,旋动手腕,当即握得木剑前来一次抵挡。
黑暗之中,只听“铛、铛”数声薄木与拳掌交接的清脆尾音。
两人缠斗一处,最终孰胜孰负,简直一目了然。
晏欺多年以来,饱受禁术反噬之苦,如今修为散尽,只落得一身伤病未愈,早已不适与人过激打斗。
而从枕乃是异域出身,天生体强,普通的拳脚相搏根本不在话下。
这一来二去,出招接连不断,很快木剑不堪重负,由从枕横来一掌从中劈开,彻底断为两截。
晏欺猝然旋身,就着断裂的剑身朝前一挥,直抵从枕如狼似虎的凶猛拳风,不想那臂力出奇,偏与残剑正面迎上,啪的一声,又是一断,半截剑身再次四分五裂,散成瓣状,纷纷扬扬落入血池当中,再无踪迹可寻。
这一连套交手下来,晏欺渐渐从中察觉了几分异样。
普通人根本不会拥有这样迅猛无阻的力量,纵是百炼成钢,也不至于一击粉碎云遮欢胸前坚不可摧的金属锁链。
——何况那锁链灌注着属于闻翩鸿体内流淌不息的真气。
那问题必然就出现在从枕身上。
晏欺只想到这一步,时间却不容许他再往深处继续思考。
从枕掌风骤凝,不由分说,极力挥向晏欺左胸口处。那力道刚猛,来时预感强烈,晏欺见状,下意识便探出手掌,做出相应的抵挡措施。
可他到底不再是当年那禁术护体,不死不灭的晏姓魔头了。
两人掌心相抵,从枕虽无雄厚的真气底蕴作为支撑,但那力可拔山,堪比无坚不摧之势,因在落掌之时,轰然巨响,直将晏欺半面臂膀震至麻木,竟是一度失去知觉。
晏欺幡然后退数步,脊背重重抵上石壁,手中铜灯应声而落,扑通坠入水池底端,被从枕大手一捞,稳稳实实勾在臂间,晏欺扬手欲夺,但闻一片黑暗之中,接连数道点穴轻响,从枕同时压制晏欺胸口乃至臂间五大经脉,借此一把将他摁回墙壁,冷而不容置喙地道:“晏先生,我劝你安分一些……我可不想因为不必要的误伤,毁了我和岚因兄弟之间的情分。”
晏欺全身麻痹,不得动弹。怒极之下,声音竟是出奇的平缓冰冷:“情分……?从枕,你怕是在说笑话罢!”
从枕不予理会,径直朝前,将那陷入铁锁意识昏沉的云遮欢,强行从墙上掰了下来。
女子吃痛,混乱中发出极端抗拒的闷哼。殊不料从枕这厮,丝毫不知怜香惜玉,一掌按过云遮欢的脑袋,一指划过她肩臂上交绕横行的大面积铁链,二话不说,蛮力上前撕扯。
那铁链与云遮欢周身皮骨紧密相连,稍一牵动,其锥心疼痛可想而知。晏欺想不通从枕究竟打算如何,但闻耳畔一片惨叫连连,不由毛骨悚然道:“你做什么!”
从枕冷笑一声,仅淡淡回应晏欺道:“……拿回我该拿的东西。”
晏欺心下一沉,瞬间明白过来。这白乌族人从头到尾,就只想要得到一样东西——那就是劫龙印。
眼下云遮欢周身与骨交连的金属锁链,已被从枕尽数除去,接下来再该做什么,晏欺看着他腰间一把锃亮的银制匕首,心中愈是了然而又仓皇。
而云遮欢在最初痛苦而狂乱的嘶吼过后,很快又恢复濒临死亡般的沉寂。
一盏照明用的铜灯,一把剜人皮肉用的匕首。
晏欺就在不远处的墙边,怔怔看着从枕手中第一刀,狠狠刺入云遮欢沾满血渍的后背。
“啊——”
忽然之间,适才陷入昏死状态的女人猛地弹起,过度的疼痛迫使她再一次分开双唇,失去理智地嘶声咆哮。
从枕视若无睹,第二刀落下的时候,附着于云遮欢皮肤表层的丝状纹路像是徒然惊醒一般,挤压乱窜,扭曲变形,沸腾跃动之间,竟呈将欲离体之势。
劫龙印这般诡异成迷的顽固毒素,晏欺对它最是了解。毕竟当初还在北域白乌族的时候,这半活的剧毒是由晏欺亲手导出,最后不慎钻入云遮欢体内的。
那时晏欺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内力,才勉勉强强将劫龙印自那一张人皮表层吸引而出。
而今从枕再简单不过的一次触碰,便能诱使这活物蠢蠢欲动,隐隐浮现复苏之势。
晏欺心存疑虑之余,不由问出与薛岚因当时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是什么人?”
晏欺望着从枕虚灰色的背影,不假思索地重复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从枕不回答,他在专心剜着云遮欢身上的皮肉。
晏欺抬起一脚,狠狠撬开腿边一整块铁锁,将欲砸上从枕一丝不苟的侧脸。
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却被从枕轻而易举地制止住了。
“别费力气,我说过,暂时不想伤你。”从枕道,“一会儿要等到闻翩鸿来了,劫龙印落到他手上,谁还有能耐护住你那宝贝徒弟?”
晏欺先时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有多长时间,才冷冷说出一句:“……你不是白乌族人。”
话刚说完,从枕握刀的五指也缓缓随之凝固不动。
片晌过后,他终于微微一笑,注视着手下一身血污的女人,却是纹丝不动地对晏欺道: